信是黃昏的時候送上來的，顧子臻的軍隊一向以軍紀嚴明著稱，這樣的狀態下依舊能夠不慌不亂的把信交回去給顧子臻過目。

我頓時都有些不明白，這樣的軍隊怎麼會走到這一步？這樣的軍隊又怎麼會輸呢？

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可它們又總是真實發生著的。

那是約戰的信函，我坐在他身側看到信中尋常的路數與尋常的言語，顧子臻只掃了一眼，忽然伸手，像是要遮擋什麼，但其實我看見一點――信的底部寫著別來無恙，還落了清晰的名姓。

我並不知他為何這樣做，下意識的挑眉，「怎麼，這無恙的是個女的？」

他似乎頓了一下，但很快笑起來，「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只會娶你一個，你亂吃什麼醋？」

我一下子想起那銀白色的鎧甲，原來真是個女的啊，於是由衷的生出佩服來。

我將信函拿起把玩，裡面竟然掉出一方錦囊，錦囊里是明黃色的布帛。

是招降文書。

子臻忽然勾著嘴角笑起來，像是歡喜，又像是自嘲，帳中只餘下三名將領，連帶著我，盡數一臉疑惑。

然後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悲涼，直至消失不見，他起身看了一眼帳中三名將軍，嫌棄一般將那條布帛挑起來，淡淡的開口 ，「南離皇帝的招降文書。」而後輕描淡寫道，「我不會降，你們各自的意思呢？」

我愣在一邊，也多少明白些意思，請戰書里附帶的錦囊是南離皇帝寫的，沙場的將軍才想著為他賣命，他就已經打算著招安叛賊制衡權利。

可見帝王權術確實是件可怕的事情。

顧子臻但悲但笑，則我像來敏感多疑，越看越像他是替多年的故人憐憫不平。

心裡隱隱的有些難受。

台下三人面面相覷，而只一瞬間的功夫，異口同聲喊起來，「我等誓死效忠主上。

「那便好，」顧子臻背過身子，微微仰起頭來，看著帳頂嘆了一口氣，「現在因為天下動蕩，民不聊生，諸位與我起義十幾載，大丈夫為天下計，確實應早料到此等境遇。」

「傳令下去，今夜行宴，明日當慨然赴死。若有來生，顧某願九死而報諸位之追隨。」

他說的並不是很高，卻擲地有聲，我在他身側要更近一點，只覺出他淡然音色里一腔悲愴與慨然。

三人喝聲退下，我忽然想起一句話，那句話說，將軍百戰聲名裂。

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間回首，故人長絕。

不合時宜，但我想起那句故人長絕，只覺得十分難受。

軍帳中難得的亮堂起來，所有的糧食都從倉庫中搬出，軍中唱起的是嘹亮的北方戰歌。

天蒼蒼兮野茫茫

好男兒兮志四方

我身處在這綠意幽深的江南深山中，竟恍若隔世經年的北境時光，歌聲清晰的穿越過時間空間，我重新站在那一片土地上。

彼時手中還握著劍，心中洶湧著一腔熱血，而馬蹄所到的地方，都是我應當替某個人守護的子民。

猝不及防的，恍然生出些新的念頭。

長春峰地勢奇特，生長有很多草藥。

顧子臻就在我身側，他站起來四周看過一遍，將酒滿上，所有喧囂著的士兵們就安靜下來。

我略略數了一遍，雖然盡數的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神情，卻依舊改變不了百十人的慘狀。

「自從諸位加入我忠義軍的那一日，便已將身家性命全部託付於匡扶天下，我忠義軍一向愛惜羽毛，故而現今仍可保證我軍中儘是義士。」

他頓了一頓，似乎難以啟齒的苦笑起來，而後聲音低下去，「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德才不足，不能使得諸位脫困於此，死固易，然男兒豈可無擔當？故家中有年邁父母年幼子女者，飲了這碗酒，還請出列，我們仍為兄弟，只我雖不能使諸位脫離困境，保一命卻並非難事。」

說完這一句，似乎也得到些解脫，他將那碗酒一飲而盡，瓷碗擲下去應聲碎了一地。

瞬間噼里啪啦一陣響，我沒有喝酒，所以眼見著並沒有人站出來，正要詫異，忽聽見喊聲，「將軍此言差異，我們既然跟著將軍，便已經篤定了志向，天下未定，因何談家？」

「天下未定，因何談家？」應和聲四起。

「當日參軍，將軍與吾等定下生死之盟，身經百戰，多少兄弟埋骨，今日若是再棄將軍而歸降，吾等八尺男兒，臉面尊嚴於何處？」

火把很亮，光芒映進顧子臻的眼睛裡。

他笑起來，我的手戰了戰，手心中的紙包攥的太緊，已經濕了，還沒回神的功夫，他已經俯身將桌上那碗酒飲盡。

喉嚨哽了哽，什麼都沒能說出來，只是望著他的側顏，忽然對自己的眼疾手快產生了動搖。

可是轉念一想完全沒有理由，他們固然有他們的約定，我也有我的信念，來世不可琢磨，今生已經失去過，上天既然給了我重新選擇的機會，我也總要對得起這機會。

其實這麼多年，沈長風依舊改不了骨子裡的自以為是，她欺騙了顧子臻的赤子之心，所以顧子臻的尊嚴與臉面，也就只好讓沈長風試著償還了。

他飲酒飲得酣暢淋漓，也慶幸只是濁酒，他才敢這樣，我看著他斜飛入鬢的好看眉眼，忽然就不願移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