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經沒有考慮或者後悔的機會了，也就幹脆順著這件事情做下去。

我坐在顧子臻身側，欣賞了軍中百十個人好一番雄渾歌舞，很是佩服這種時候的士氣正盛。

臨近結束的時候，忽然有人提議要我作秀，顧子臻回頭來看，他眼中自然滿是期許，我卻吃了一驚。

其實我從小愚鈍荒廢，六藝不精，唯一隻會幾隻小女兒家的曲子，我猶疑不決，他眼中有些許失落，但還是沖我笑了笑，他的手臂將我攬過去，抵了抵我的額頭，「不喜歡就算了。」

他於是抬起頭來，「算了算了，本王的夫人可是……」

我慌忙將他的嘴捂住，這話都出來了，我自然知道他要說的是北境的事情，他不知那裡個中緣由，便一向替我以此為榮。

我曾經反思了好久，覺得像我這樣的，並不足以被人喜歡，而如果能夠讓他看的上的是那個身份，也算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畢竟就算今非昔比，那也真的是我，哪怕只是表象的光鮮艷麗。

他喜歡，就好了。

我起身朝眾軍士微微點頭，故意顯出些小姑娘心思，「我並不精通歌舞，所會的也不過是小女兒家的東西，若是諸位不嫌棄，自然願意獻醜。」

他們當然不嫌棄，就算嫌棄，也不能不給顧子思面子，於是我就仗著這面子，執意奪過來顧子思的佩劍，顧子思很深重的看了我一眼，他說，「生則同穴。」

我點了點頭，唱了一曲春日願。

之所以挑選這首曲子，一者我自以為我所會的那些小女兒曲調里，這尚且算是一首歡快點的歌，大家好不容易帶動起來的振奮士氣，總不能聽我唱些春閨怨恨，二者，我是真心實意想唱這首曲子給他聽。

春日願，春日願，一直覺得這首詞作出來，不是為了表彰誰的平和淡然，只是很多簡單的事情無法得到，會變得更奢侈。

到了這一步，決沒可能讓他覺查出端倪，但憋著的滿腔言語，我還是想要他知道。

曲子是個柔軟的曲子，好在雲水的劍法雖然凌厲，面上卻是一派無力陰邪，顧子思沒有沾染過雲水武學，這一點上次我就看了出來，因此並不擔心什麼。

憑著記憶試了試劍，頗有些得心應手，便就著調子哼唱起來。

我知道我歌唱的很糟，但實際上仍自覺不是我的真實水準，我只是看到顧子臻，忽然很想哭，一哭，嗓音就難聽了。

當然了我的舞也不好看，哪裡有人用殺人的東西來奪人歡心，況且歌舞這件事上，我是一直比不過長樂的，這是實話。

這件事情從小被說到大，我也早就坦然接受了。只是眼看著眾軍呆愣的神情，還是久違的覺得很慚愧，以至於顧子臻大笑著走過來，將我抱起我都沒有反應。

我只是看著他臉頰淚痕，看了良久，然後扯著袖子幫他抹去，「不至於吧，那麼糟？把你都嚇哭了？」

他笑了笑坐在座位上，「是啊，我都沒見過這麼怪異的搭配，歌不歌舞不舞，你是原創吧。」

我覺得他真不會說話，連哄人都不會，於是挑眉從他身上掙下來，「那你可是說對了，專門來嚇你的。」

我聚精會神的出神，終於還是忍不住他熱切目光的追隨，惡狠狠的扭頭看他，他卻忽然湊上來。

呼吸緊緊的貼在一起，連空氣都沒有辦法介入的空間里，彼此的一切都察覺的清清楚楚。

耳邊清晰的傳來軍士們打鬧的聲音，頓時有些耳熱頰燙，我試圖將他推開，才察覺到他箍的很緊，顧子臻說，「很難看，所以以後只能給我一個人看。」

他的唇游離在我的唇上，每一次吐息都清清楚楚，我甚至要分不清是他說出來的還是我說出來的。

忽然生出很多年前那樣的無畏心思，我湊上去摩挲他整張臉頰，從眉骨到鼻尖再到下頷，他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勾著嘴角，讓我將這纖毫表裡都在心中一點一點刻下來，刻下來，記在靈魂里。

下輩子下輩子，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希望早些遇見他。絕不像如今的這個時候，肺腑里交織那樣多情感，卻只能說出一句話，我說，「謝謝你，顧子臻。」

我想起來我們的相遇，想起他伸出來的那隻手，想起我即將要失去的緣分，原來果真冥冥之中都是註定。

他救我一命，我便還他一命，他救我的時候，不順我意，大概只是突然來的興趣。我決定救他的時候，也不順他意，只是覺得我這條命沒意思，能用來換他的的確確是賺了。

我討厭自私，也因此討厭自私的自己，我想做的事情並不喜歡問當事人的意思，現在想來這一點上我們天生一對，因為他也是。

算到時間不早了，便纏著顧子思回去休息，他耐不過我糾纏，且打仗這件事，體力也確實重要，便真的就解散眾軍各自回了營帳。

酒不醉人人自醉，顧子臻現在可能就是這個狀態，先前我也見過他喝酒，從沒有這樣幾杯濁酒就使他這樣不顧忌形象的。

他滿口胡言亂語，我原先還抱著酒後吐真言的心思，問他當時為何要救我，然聽他說了一會兒什麼也聽不明白，便儘力壓下心頭忐忑，乖乖由他動作，只等他自己倒下去。

床榻距離不遠，灼熱的吐息與貼合的身體，連帶著溫柔的燭火光芒，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我漸漸沉溺在那樣溫熱的觸覺里，「沈長風沈長風，」

他吻上我的額頭，溫熱延伸到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我開始生出眷戀，本能里向他湊近些，我聽見他似悲似喜的呢喃，聽得清清楚楚，他說「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啊，你到底經歷了什麼呢？」

我有些疑惑，反手攀上他的腰背，腦海中懵懵懂懂，我怎麼就不記得他了？自從認識他，我每件事情都記得清清楚楚呢，他溫的酒，他熱的飯，他身上淡的素樸的檀香，甚至他離開過多少次，每一次多少天……

空氣有些熱，身上的衣服幾乎都蹭開了，他的手撫在我頸側脈搏上，那是個很危險的位置。一時間心中慌亂，我微微移開些身子，正好他抬頭，很怪異的看了我一眼，我都沒能夠反應過來。

他叫了一個名字，這名字輾轉在他口中已經三番四次，我聽不太清楚，只知道絕不是沈長風。

「你不要恨我，不好恨我好不好？」我聽他說這話不知所以，但見他神情殷切，只覺得這話本應該是我說的，而我沒有說，原是因為一知半解他的意圖。

顧子臻沒有等到我的回答，反而變成某種恐慌，他問我，「你做了什麼？」

我僵硬的看他咬牙切齒，直到再不能強撐，繼而倒頭失去意識。

我差點忘了自己給他的藥。

腦子裡清明了不少，卻也不願繼續動作，我現今才知道這樣的一直相擁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但就算只是假象，能多維持一點也多一點滿足。

而後體味他最後的那個眼神，雖然明知道日後他醒來會怎樣恨我，此時此刻還是希望這最後一眼，他沒來得及厭惡。

藥效我估量了好久，大概要睡上一日一夜，剛好讓他連追趕人家送死的機會都沒有。

我將他慢慢放平，又將周身衣服換好，蜷在他懷中睡了一夜，凌晨時候起身將他頭髮打散，移到床下邊去，才從懷中取出一整瓶的藥丸，仰頭吞下去，而後就有了無盡的力氣。

我去換他的鎧甲，黑的精鐵鎧甲，是我很多年穿過的質感，似乎若有若無的殺伐之氣彌散在空氣中，我撫摸那鎧甲，於是連上面不熟悉的紋路都親切起來。

最後我將面上鐵甲戴好，順手撐起他的鐵劍，這鐵劍昨天試過，很合手感。

整張臉只剩下一雙眼睛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忘了什麼東西，我將那鐵甲面具卸下來，然後回頭。

什麼都沒有，顧子臻已經被我放在了床下。

我出去的時候看見百十個人很肅穆的站成隊列，一張張臉上就差把壯烈犧牲寫上。

原本想開口振奮下士氣，張開嘴來頓了頓還是算了。

兩軍交戰，其實對我已經沒有意義了，我曾偷偷聽到過林帆與皇兄的談話，他們說我小的時候在雲水長大，骨子裡總是帶著自私狠厲。

我那時生氣，也不以為意，但今時想，大概確實如此，只有我們這些人都死了，才能踏踏實實保住我想保住的那條命。

我又重新看見那個銀白鎧甲的將軍，這銀亮色雖然也沾染過多少鮮血，但每次看見總讓我生出陌生的親切。

那是個女將軍，既然是個女的，可見顧子臻實在頑固，人家願意放他一馬，他卻偏偏不領情，我要是像他這樣，肯定早早敬謝不敏，東山再起去了。

畢竟能活著，總是一件好事。

可惜了，我不是他，且我今天站在這裡，要代表那頑固之人看重的尊嚴與義氣。

身旁漸漸堆積起小規模的屍山的時候，我已經不太分的清哪些血是我自己的 哪些是別人的，劍半拖著劃拉在地上，竟然還能感嘆一句雲水的練藥術師。

真是厲害，凡人想要做到的稀奇古怪，竟然都練得出來，我本來也只是試試，哪裡知道憑這瓶藥還真的支撐到這個時候。

撐到這個全軍覆滅，還能苟延殘喘的時候，倒也不算給顧子臻丟臉。

想起顧子臻，我又覺得別彆扭扭的難受，我就要死了，他卻可能還會恨著我。

真是糟心，要是雲水有一種可以讓一個人忘記特定事情的方法就好了。

我腦子裡很快的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實際，倒不是說他的煉藥技術，只是雲水那樣的教派，哪裡會管這種事情。

包圍圈越縮越小，我頗為不耐煩，很鄙視的看了他們一眼，其實他們這樣是最容易使人生出害怕來的，我一腔無知無畏的孤勇，都快要被他們磨怕了。

然後聽到一聲喝止，我眼前一亮，軍士讓開一條路來，銀白亮甲的將軍慢慢走過來，她擋著臉，我那百八十個人估計也沒輪得到讓她殺，所以她依舊光鮮亮麗，走過來的時候，半點沒有警惕防範的意思。

不由得驚嘆，這樣的好女子，要比當年的長風公主多好幾個氣場的吧，顧子臻不就最喜歡這種了？

我看清楚了風中烈烈的軍旗，上面印著很簡單的一個字――「寧」

想不到我真的死在戰場上，也算不錯，沒有公主的命途，至少還有將軍的歸宿。

自嘲著念出那字，卻驚雷一樣響在腦海里。

真是像極了顧子臻醉酒時候的呢喃呢，乍然間雲破月出一樣的清醒，這樣的清醒里無處可逃。

忽然覺得他一心求死的做法也有情可原。越是出色越是在乎，越在乎便越不能出醜麼。

只是不知道這位將軍忘了什麼事，又為何離開，才能傷顧子思傷的那樣深，傷的他寧願下山劫囚車救一個素不相識的與她相像的我，而與整個南離為敵，也不願意放下那點可悲的身段去找她。

原來誰都是這樣啊，自慚形穢的同時，我一下子有些無措，不知道該為自己臨死前的豁然開朗慶幸，還是該就著那點沒有來由的悲哀落下幾點末路英雄淚。

一身厚重裝備壓的我喘不過氣，但明明應該是早就想到的。

面具厚重全是腥氣，反正也已狼狽不堪，誰還認得出呢？

我將臉上的面具扔下來，長長的吸了一口濁氣，然後撐起劍來，劍尖對準走過來的那個身影，我真是有些嫉妒她。

幾乎同一瞬間背心一陣刺痛，這刺痛貫穿五臟六骸，將血從喉中逼出來。

許是藥效過了，所有的傷痛此時全部得以放大。

我以前發現過一個道理，人長大的過程，其實就是慢慢突破對苦痛認識這個極限的過程。

好在一切都結束了，現在可以自豪的認定，一生最疼的時候莫過於像我這樣，難受到身心麻木。

但這樣的麻木里，還是莫名的生出釋然來，我甚至不懂為何自己要苟活到如今，從皇兄死的那時候，我活著本身也沒有多大的意思了。

我確實不知顧子臻站在這裡會怎樣做，但是雲水告訴我，身在戰場，要麼殺死敵人，要麼被人殺死，絕沒有自戕這條路。

我想看一看天，因為在雲水的時候我發現每每血腥里爬出來，天總是最幹凈的。於是我微抬頭，天色果真一如既往，並沒有因為這麼多人的血陰沉下去。

可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無情人長壽。

我緩緩向後退去，回頭望，看見萬丈懸崖。

我其實恐高，但大概沒有人知道。

我閉上眼倒下去，忽然想要告訴她，不管怎樣，我才是顧子臻說好了要娶的夫人。

我得到了，她沒有。

不管怎樣，他確曾是我命中為數不多的一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