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自覺身子骨好多了，只是不知道什麼緣故，總覺得心頭上狠狠地壓著一根木頭，便怎樣都精神不起來，天天懨懨的坐在窗戶邊上看外邊的綠蔭。

這也是新的毛病，忽然就覺得外邊兩棵樹，長得真是十分的順眼，雖然看的時間長了，就不由自主的呆愣起來，習慣性的伸手一撈，也總是沒有一盞順手順口的茶盞。

每每這種時候，漲潮一樣的湧起來無以言說的情緒，千萬種堆砌在一起，細密而無法分辨，那樣一種天地孑然的失落帶著微微的暖意，讓我忍不住將這動作再三嚐試。

剛剛拿起來茶盞，就聽見外間的腳步聲以及輕聲的詢問，福至心靈一樣的端正坐好，抬頭等著，果然下一刻就看見門口出現的熟悉的一張面容。

她臉上帶著些我不曾見過的拘謹，四目相對的時候，還是讓我捕捉到一抹驚喜至極。

我為這驚喜至極滋生出得意與放鬆來，尚且能夠忍住沒有撲過去，我喊，「朱若。」

她果然很激動的撲過來，但似乎被燙到一樣，立馬起身來站在旁側，思量了片刻終於開口，她說「你身子好一點了嗎，小姐。」

她的長髮盡數盤起來，揉合著嬌美和端莊的少婦，在這樣紛爭的亂世之中，也有了可以遮風避雨的屬於自己的屋檐。

我笑著拉了她的手看了好半天，想要問一問小日子過的可還滿意，卻不由自主想起林帆來，心中堵的厲害，竟然也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並不是誰的錯，喜歡從來都不是公平的事情，朱若這樣好，他們在一起，是最好不過得事情。

傻站了半天，終於反應過來，將她推到椅子上，手足無措的端茶喝，但其實拿著那茶盞也不過是個道具，正愣神的功夫，朱若已經起身來，從侍奉的丫鬟手中接過茶壺添茶。

她什麼都沒說，我也什麼都沒說，互相對峙了半天，還是朱若先開口，她說，「對不起，公主。」

忽然覺得自己十分討厭，明明沒有本事讓別人喜歡，還很小心眼的跟老實人慪氣，也不過是欺軟怕硬。

心裡一想開，瞬間眼前就清明了不少，歡歡喜喜的去扯朱若的袖角，學著她一貫的稱呼調笑，「林公子待你好不好？說來我聽聽嘛。」

朱若也被我逗笑，欣欣然拍去我的手，「去去去，你身子才剛剛好轉就又成了這個樣子，好要不要好了。」

見她這樣也不在逗她，自己取了桌上的堅果吃，「那又怎樣，你跟皇兄都在這兒，就算我手腳殘疾半身不遂也沒什麼好怕的不是。」

「是呢？我還以為以你的性子，在屋子裡呆這樣久會被憋壞，還想著來帶你出去見見世面呢。」

我聞言立馬很是配合的轉頭去看她，但見她若無其事嗑瓜子。

「話說，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我們多久沒見面了呢？」

我依舊滿臉疑問，其實這個問題我想了好久，雖然記得一些事情，但總是拼湊不起來，皇兄刻意跟我裝糊塗，目測一遍，也只能跟朱若繞圈子。

朱若聽了這話，手中果然頓了頓，但很快十分費力一樣將瓜子剝開扔到我嘴裡，她拍一拍手，十分凝重的看了看我，「你受傷之後大概是把腦子弄壞了。」

為了不讓我的腦子繼續壞下去，本著及時行樂的心態，我決定跟著朱若去街上晃一晃。

這件事情我還是很麻煩的有些特別的癖好，哄鬧著穿朱若幫忙找的一身男兒裝，見她在一邊站著就問她，「你不換嗎？」

朱若輕輕皺了皺眉頭，「離國治安還好，我還是不換了。」

她臉上施了粉黛，長發已經盤成了髻，已經成家的人了，那裡能像我這樣頑劣？我張了張口，終於還是沒有說什麼。

治安的確不錯，街上行人來來往往，眼前旁人紛紛注目，我理了理衣袖，自我感覺十分的好，便忍不住調笑，「看看，你明明跟我是一對璧人，怎麼就要拋棄我去找林帆呢。」

朱若很是嫌棄的看了我一眼，快步向前走，我卻玩得有些興起，只跟在她身後吵嚷，「夫人夫人你別生氣，為夫錯了，為夫錯了好不好啊。」

吵了半天，朱若似乎終於忍不住，她怒氣沖沖的轉身來，「你都認錯多少次了，還不是照樣進花樓？不要跟著我，我們已經不可能了。」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這麼好的一個姑娘，這都是跟誰學的啊。

心中腹誹不斷，也只能嘻嘻笑著跑到那邊街上去為夫人結賬。

「讓開，快讓開。」聲音猝不及防，大街上立馬就是一片混亂，人群推搡著站到路邊去。

我還沒有移開腳步，就看見路上孤零零的孩童，東張西望著不知所措，可他身後儼然是狂奔的馬車，哪裡還會有人帶他跑路。

這種境況只能長嘆一口氣，看來我這樣的人才是沒有辦法埋沒的，雖說一直是個渣渣，但畢竟在雲水這樣的天下第一魔教呆過，輕功還是護法大人親手傳授。

手中拎著那孩童的時候，朱若還沒有睜開眼睛，我笑嘻嘻的湊到她耳邊，「夫人，快看看我們的小兒子啊。」

朱若立刻怒目園瞪，那孩子的母親已經跌撞著跑過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將朱若嘴角弧度扯成了驚訝。

我頗為自得的笑了笑，擺出世外高人不在乎功名的高姿態，昂首挺胸要走，就聽見身後一聲驕縱呵斥。

背後一僵，心中暗道不好，此地不宜久留，但是還沒有來得及掌眼從哪一邊逃跑較好，視野里已經出現兩名皇家禁衛，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也就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默念祈禱著，也不敢昂首挺胸，只是站在朱若身後聽他周旋，好傢夥。朱若真是能文能武。

雖然總是對我嚷嚷。

說了半天，我也漸漸聽不進去，不耐煩的四處顧盼，就聽見十分張揚跋扈的聲音，「哼，你

可終於忍不住了吧。」。

公主說著話，已然緩緩從朱若身後踱過來，眼下只好提著麵皮笑，「公主您認錯人了。」

「哦。」她很是不屑，而後又逼近一步，呼出來的氣息全數噴在我臉上，嚇得我趕進向後退，「那你覺得我將你錯認成了誰?

我暗叫不好，側眼看見朱若，招呼著她往這邊走一點，順使估測了一下地形算計我逃出的機率，「公主認錯了，我不是剛剛救那個小孩子的人。「

英雄俠客麼，做好事是不留名的，因此我盡全力擺出一副謙虛模樣極其誠懇的提醒她。

那公主噗嗤一聲笑出來，「幾年不見你還是這麼有意思。「

我正想著怎樣回應，她又一次猝不及防的逼近我，「洛國已經亡國了，你要是不跟我走，不知道父皇知道你曾綁了他的女兒，你會是個什麼後路。」

嚇了一跳，主要是覺得她十分的不講理，也沒來得及退後，朱若已經拉住了我的手準備隨時離開，我抬眼看見公主笑得得意，頗有些過來人的無奈，這樣的脾性，也幸虧是個公主，

而我要去哪裡，她說了總是不算的。

我剛剛將手伸到朱若腰後邊，就聽見公主氣急敗壞的命令，「來人，」她指向朱若，「這個女子是敵國的間諜，給我抓住她。」

侍衛應聲撲上來扯開朱若，將我們兩個壓制。朱若在那兩個侍衛手中掙扎不休，侍衛有些木訥，而後我看見公主的兩個小廝眉來眼去，侍衛們於是將朱若遞過去。

心裡那點玩笑的心思剎那間消失殆盡，消磨盡了，便剩下不耐煩，我耐著性子問她，「你究竟想怎樣?」

「呵，本宮還以為你的眼光有多高，」她仍不理我，轉身呵斥身邊的人，「本宮的話你們聽不明白嗎？她是敵國姦細，押到公主府做什麼？」

侍衛自然猜不懂公主的意思，話說的明白了，又慌亂從小廝手中將朱若押制。

公主幽幽的看了我一眼，又回身鉗住朱若的下頜。仔細打量了好半天，「就為了這個女人，你不惜裝死來騙我?」

我看著她臉上的笑意，總覺的這陰寒有些模仿不到位的滑稽，於是又覺得十分有意思。

只是她確實自作多情了，我從來沒有心思騙她，也從來沒有裝死。

​公主瘋了，我還想好好話下去，所以說此地不宜久留。「我不曾騙你，」頓了頓，還是告訴她，「胳膊疼，能不能先放開我。」

她愣了愣，果真令手下放開了我，心中暗笑著動了動胳膊，我上前一步逼近她，「說錯了啊，明明我是救了你。」

距離很近，趁她此時心緒不寧，我趕緊撞過去將那毫無防備的侍衛打翻，扯著朱若的手就要起飛。怪我當時不好好學習，以至於面對這樣多大內禁衛，我只能選擇逃命。

「站住，我知道你認識寧洛。「

寧洛，是我的皇兄在離國的化名。

一恍神就失了動作，那些侍衛已經盡數將我們包圍。真是夠了早知道那時候那時候就不該放走她，但沒有辦法，現下我必須保證不牽連皇兄。

公主笑得很是張揚，她一步一步向我逼近，身前身後都是侍衛，寶劍鋒芒初現，我無路可退，只能緊握朱若的手，將她帶到我身後去。

朱若姑娘嘴皮子很厲害，但我畢竟是學過幾天武藝的，這種時候，當然還是需要站出來。

十分警惕的看她，然後她忽然停住了，笑的咬牙切齒起來，她的視線卻落在我手上，「來人，把那個女人給我拉開。」

許是剛才動作有些大，現在只覺傷口隱隱作痛，於是稍微躬身去瞪他們。

剛才的那個被我撞開的侍衛就在我身旁，他的半張臉腫起來，此時後怕一樣緊緊看著我不進不退。

朱若已然察覺出我的動作，倒是什麼都不怕的要湊過來細看，我正想打趣她一句，就聽見公主怒氣沖沖的呼喊，「你們都聾了嗎，我說抓抓住那個女人，還有小心旁邊那個人。」

很有些聲嘶力竭的無理取鬧，我心中不由有些懷想起自己來，但其實並沒有什麼可比性，我與她，很明顯是不一樣的。

朱若這時候卻很淡定，她向前兩步站出來，熟視無睹與身旁虎視眈眈的狀況，只是一臉防備的低沉語氣，我聽見她說，「公主，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我為她這般風姿折服的同時，不由得生出默哀來，很顯然那公主要比我像個公主，那裡聽得慣說教？

況且她現在，心情不大好。

果然幾乎同一瞬間，我就聽見公主的喝，「輪得到你來管教我，來人，動手。」

侍衛們一同撲上來，嚇得我將朱若推來推去躲他們，不過公主命令清晰，倒真的沒有人對我

下死手，於是我雖然雙掌難敵四手，還是發揮了神奇的抵消功能，至少拉不開朱若的時候，完全可以自己閃身過去。

大街上亂作一團，心中頓時也亂作一團。好了，這時候絕對沒有希望再離開了，出神的功夫，一不小心將朱若推了出去，聽得她痛哼出聲，我一驚，慌忙跑過去。

千鈞一髮之際，只覺得膝蓋一陣刺痛，不受控制的就摔到地上，其實也不是他們沒有收住，只是這一腳踹的太是地方，新傷舊傷，心口都跟著一陣驚悸。

又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一次把朱若都連累了，若有若無的出現這念頭，心口卻窒息的難受。

隱約聽見朱若哭喊，隱約覺得是有人啜泣，只是都不真切，混混沌沌的要陷入黑暗中去。

而後彷彿天外驚雷一樣的，有人從這嘈雜的圈子外邊衝進來，「怎麼回事，都住手。」

清冷的，漠然的，不容置喙的。

周圍安靜了，天空也開闊了，混沌的意識里我一邊掙扎，一邊卻想，林帆來了，沒事了林帆來了。

朱若還在吵我，於是終於掙扎出來，睜開眼睛時正好對上林帆修長身影，他擋在我與公主面前，像一座銅牆鐵壁。

我聽見他說話，「殿下，天子腳下，您這樣作為，讓陛下如何處世?」

連勸人都是一樣的語氣，我心中苦笑，縱然是銅牆鐵壁，也不是為我。只不知為何，竟然沒有聽見那公主辯駁。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公主慎思。」

沒留意，我嗤嗤笑出聲來，現在好了，講的都是一個道理。

我只當做玩笑，卻不料想因為我這笑聲有人撲過來，竟然是公主。

小公主身上從始至終攜帶香風，依稀還是最開始的味道，幾載不見，似乎已經滲透到她骨子裡。

我自覺不喜歡這香氣，太過甜膩，但是在艱難的地方呆的時間太久，未免覺得這氣息很令人安慰，便模糊著意識向她身邊湊了湊。

她果真也沒在意，只哽咽著擁住我，「小將軍你沒事吧，我一定好好懲處他的，我不想傷你的，」我聽見她說，「我錯了，我錯了。」

有些好笑，她有什麼錯呢，我又有什麼錯呢，為什麼總有人覺得自己是錯的呢？

她哽咽不斷，我竟然也有些難受，心口的痛疼來去匆匆，卻因為這刁蠻張揚的不知能有多久的關心很是感動，於是有些吃力的騰出手去拍她胳膊，「不怪你，你放心，我福大命大十五從軍征。怎麼會有事呢?」。

她臉上依稀掛著淚珠，卻還是笑起來，似悲似喜喋喋不休，「你這個人，為什麼總是要騙我呢，你為什麼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呢?」

我只能苦笑，但也沒有膽子，或者因為某些私心，總不願意清清楚楚的跟她講明白。告訴她

她所希望的那一切都是不可能的，這世上總會有些事情人們無能為力，比如我是個女兒身。

「你沒事吧？」

身邊林帆的聲音響起來，我轉頭去看，只看見他將朱若從地上攙扶起來，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淡漠，卻在這時多多少少顯出溫情來。

我忽然覺得很尷尬且愧疚，僵硬著起身，公主已經撞到林帆身前，「她是你什麼人？堂堂一個將軍，竟然與有夫之婦曖味不清。」

阻攔不及的我只能扶額，然後是林帆毫無波瀾的聲音，「公主注意言辭，這正是拙荊。」

渾身還是沒來由的一僵，我偷眼看去，只見林帆依舊在檢查朱若身上的傷口，自始至終，他連頭都沒有抬。

「你，你你，」公主怒氣沖沖的轉來轉去，最終停在朱若身前，林帆幾乎立刻就將朱若護在身後，憑我學過的弔兒郎當的幾年武藝，剛好看得出他收回去的要推開公主的動作。

「你說，你說說他是你什麼人?」三個人的眼睛一瞬間全移到我身上，我自己尚且沒能張口解釋，就聽見林帆的聲音，「那便是夫人的內弟？」

他眼中若有如無的輕蔑看過來，我只能尷尬的笑一笑，他卻不理我，只道，「怎麼如此不受教，敢在大街上衝撞公主？」然後他自言自語，「什麼都沒樣子，還慣能生事。」

脖子後邊有什麼東西直直的衝到腦子裡，臉都有些僵硬的發燙，其實從始至終林帆一直都在嫌棄我，只是我一直自作多情的奢望著什麼。

他臉上帶了笑意，看向公主，「公主多慮了，那是夫人的內弟，多年浪子，好不容易有了音信，拙荊開心不已，方從渡口將他接來。」

公主不可置信的回頭看我，看我也沒用，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朱若的內弟，但是台階擺在這裡，因為這件事情僵持下去，對誰都不好，我只能嘿嘿笑一笑，「對不起，衝撞公主了，正是堂姐。」

公主自己想了一會兒，竟也不在意，還很開心的笑起來，「那好啊，他們肯定會嫌棄你，我不嫌棄，你跟我走好不好啊？」

朱若終於氣急敗壞，「公主慎言，我怎麼會嫌棄，」

但是她沒有說完，林帆拉著她的袖子將她扯出去，「公主隨意，只不過還是那句話，天子腳下，希望公主做事情的時候慎重一點。」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們漸行漸遠，掙扎著的朱若，不可撼動的林帆，井然有序著離開的禁軍。

美好的不容任何質疑。

雖然內心深知林帆的意思，逢場作戲一樣的玩法自己也經常做，可是這時候，還是沒來由的生出一種悲涼與無力。

正午的日光灼灼，它映照著我心裡的，關於遙遠的年少的歡欣與熱烈也就漸行漸遠。

我轉身看著公主，公主似乎也很不相信眼前發生的狀況，她一雙水靈的眼睛看著我有些無措。她說，「對不起。」

忽然生出莫大的溫柔心緒，我笑著看她，將她頰側的亂髮撥弄到耳朵後邊，「沒事啊，你說得對，他們都會嫌棄我，但我一個人玩得很開心，也很嫌棄他們的。」

是啊，國破家亡，我已經連那一點做人的身份都不見了，還妄想什麼呢?

揉了揉腿，似乎也沒什麼大問題，於是向後退了幾步，「好公主，以後不要動不動就道歉了，你越道歉，他們就越喜歡讓你頂罪。」

公主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我就笑著告訴她，「你這麼漂亮，快點忘了我就好了。」

反應過來的小公主一個勁的吼我，然而腳下青磚黛瓦綠樹紅花，還是不免有些驕傲，想我沈長風輕功絕頂，那可是雲水教左護 法的首席徒弟。

早說過麼，我想去哪裡，她說了自然是不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