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很久很久才能見朱若一次，很多時候我也去參軍府找她，但林帆面目總像是結了一層霜雪，我見他不喜，他見我也憤憤，朱若便笑，說以後她會去看我，我便如蒙大赦，不再踏足。

今年的冬天來的很早，冬月的第一天就下了鵝毛大雪，我挺喜歡這大雪，因它至少能有一時半刻讓我覺得蒼天原本對誰都不仁，而世間伊始，大概總是這樣，因幹凈而冰涼，並無人情可言。

我在南淮的時候很少會見到雪，但卻見過很純粹的鮮紅，那顏色明艷熾烈，如同好多人的恨且不甘。往往是我一手製造它們，然後眼見它們慢慢變成濃黑色的污漬。

看見的多了，便漸漸覺得習慣――魔教護法，難道不就應該與這樣的污穢相依相傍嗎？

血洗陸家莊的那一天卻不一樣，我後知後覺的放了一把火，眼看著它越燒越烈，連自己都分不清天邊是雲還是火光映襯。

然後是很大的雪，天亮之後一切都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

如果雪永遠不會化就好了。

晚上的時候我獨自拎了燈走出去，黑暗使院子沒了邊界，雪落倒顯得天地遼闊。

我覺得十分親切喜悅，但一邊不敢出聲怕驚擾這安靜，一邊卻開心的想要跳一支舞。

只可惜我生來愚笨。

我出去過兩次，跟著陸文遠尋了他醫術高明的師叔，那是個很和善的老人，他給了我很多藥。我從小到大喝過很多藥，但從未得償所願，因此並不覺得他能將我治好。

我靜靜的坐在那樹下良久，就想起了那時候在陸家莊外瞥見的遠山，想起那個戰戰兢兢躲在石後的孩子，說實話他的那股子倔強真的跟年幼的武林盟主有點像。

竟也在此地嗜睡，昏沉里又似乎清明，恍然間覺得此刻身在皚皚白雪的山頂，仰頭看見碩大皎潔的月輪，我看著它，便順其自然的拎起劍來比劃。

這種感覺很奇怪，好像從來都這樣，一個人，一柄劍，滿山雪。

「沈長風？」有人喊我的名字。猛然間回過神來，我看見陸文遠。

再看手頭，卻只是一隻粗糙的木枝，有些懊惱，這段時間總是莫名其妙的看見幻像，就像走火入魔一樣。有一次我竟然看見林帆想要殺我，那柄劍直接從我胸前穿了過去，血流下來，疼痛都那樣真實。

皇兄很繁忙，將近年關，南離皇帝給了他很多命令。我不再出門，躲在屋子裡，便也沒什麼大影響，倒是陸文遠很擔心，想帶我去找他師叔看看。但出去總容易惹禍，這樣時不時的幻象或能幫我找一找失去的記憶，便一直推阻著沒有答應。

「這雪下的可真好，可惜了我不會跳舞。」我急著將話題帶過去，看見陸文遠無奈的苦笑，真奇怪，明明他才是十七歲的少年人，下山也沒多久，處處表現的反倒是在照顧我。

我挺矯情的喜歡被照顧，卻又知道有一日他終覺得我木訥而漠然離去。

我笑嘻嘻的問他，「晚上這麼冷，你怎麼出來了？」

陸文遠未答，只道，「明天是你的生辰？」他負手，換了尋常衣著，整個人看上去便越髮端明秀朗。

我很驚喜，這樣問法一定是有禮物，我皇兄那時候送我龍牙劍，也是這樣開口的，但我那時候覺得他應該知道，出口卻是疑問，因此略有不快。

舊人舊事，現在想來不免自嘲。我憑什麼那樣任性呢，我其實什麼都幫不到他。

陸文遠在我出神的空當快走了兩步到我身後，這樣的安靜使他的笑也似乎有了聲音，我聽著他低低的笑，感受到頸側溫和吐息，感覺不太好，因此下意識閃身，卻被陸文遠拉住，他笑我，「你跑什麼，馬上就好了。」

我愣了愣，這才覺得他只是在我發上動作，想我這樣大的年紀，竟也被這少年人調戲，只覺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什麼東西？」待他弄好了要轉到前邊，我便慌慌開口，作勢要將那東西取下來，不想陸文遠並未阻攔，依舊繞到前邊來，「如何？」他看著比我還歡喜。

我取下來，那原是一柄木頭簪子，簪子雕琢精緻巧妙，木頭也有香氣，似乎是陸文遠身上常帶的那股子檀香，又似乎多了什麼花香，可是我看向那簪頭，簪頭是一支木槿花。

有些出神。

先皇後很喜歡木槿花，她在中宮的那一年種了很多木槿花，後來母親來到皇宮，一則為緬懷外祖恩德，一則掩人耳目，也就不曾除去，後來輾轉找到朱若，朱若也喜歡木槿，她曾跟我說她見到這闔宮的木槿花，就像她的母親一直在她身邊，因此總能開心。

陸文遠是個少年人，少年人總少些沉著，他本來故作深沉淡定的等我欣喜，只一會兒就生了忐忑，他道，「你不喜歡嗎？」

我也笑，「這木頭看著老舊，概是百年的小葉紫檀木，雕工也精細，你做了很久吧。」

我覷眼看他，果見他眼神躲閃起來，便如第一次那樣出其不意去攥他的手。

我愣了愣，那原應是一雙如玉的手。

我看了他一眼，忽然覺得這機會雖則殘忍，卻再好不過――我殺了他父母族親，我造成他自小流離，其實他本不應該像我這種人一樣不被人待見的。

少年甚為局促的要將手收回去，我便笑嘻嘻的盯著他的眼睛，「只是你大概不知道 ，我這樣的俗人，自小隻喜歡月季，並不喜歡木槿。」

陸文遠愣了愣，我把玩那簪子，依舊笑，「不過朱若很喜歡，改天可以送她，謝謝你這樣用心，我還怕她因林帆不願理我呢。」

「……好，」他有些沮喪的默然一會兒，又抬起頭，笑吟吟的，「你開心就好了，明日城中戒嚴，我大概不能陪你過生辰，你要一直開心。」

我笑著點頭，不敢說話，陸文遠看我良久，嘆出一口氣，最後還是凝成溫和笑意，「時間不早了，你要記得喝藥，早點休息吧。」

我點頭，仍不敢動作，便見他有些訕訕著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