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之後就是立春，我的身子已經好了很多，至少不會忽然癲狂，到年節的時候一眾人又在一起吃了團圓飯。原先的人還是原先的人，當然也有並非原先的人，於是恍惚間回頭時間已經過了很久，也就沒有心情再苛求什麼。

那是我時隔一個月才見到的朱若，她穿了很厚很厚的衣服，笑得時候愈發蒼白，兄長問起林帆，林帆只說朱若身子不好，冬日天氣嚴寒一向如此。

我沒有來得及單獨找她說話，方才吃過晚飯，林帆便領著朱若告辭而去。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會對我笑的朱若。

人世間的離別那樣簡單，總是想著很多事情還有很多機會，可是或者那樣想的某一面就是最後一面。

地上積雪甚厚，朱若只是跌了一跤，便昏迷不醒，而今已然撐不過三天。

剛剛聽到這消息，只覺得轟然一聲，天崩地裂一樣，我從沒有想過，我以為她大難不死，以後就都不會有事，我以為，我以為她嫁給了林帆，人生定然要比我順暢，她那樣好的姑娘，我都還活著，她又為何忽然這樣？

我聽不見任何人說話，死命掙扎所有束縛，可是還是晚了，我到參軍府邸的時候並沒有被阻攔，連日的陰霾天氣使得整個屋子昏昏沉沉。不知道哪裡的風悠悠的吹著白色的床簾，我依稀看見林帆坐在床邊替朱若梳理長發。

她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裡，閉著眼睛，面無表情，似乎誰一個不小心，便連那樣微弱的呼吸都會消失。

陸文遠似乎沒有看見我，也似乎不想看見我，可我再向前一步，聽見他疲憊的微諷，「你來做什麼？」

有東西被他扔到地上，「有人送予你的好意，便自己收著吧。」他言辭冷淡，並不十分憤恨，也沒有過多悲喜。

我定睛，看見木槿花的精緻小葉紫檀簪，心口恍然一頓。

我踉蹌著將那東西撿起來，全然不知他到底在說什麼，卻忽然生出那樣大的恐懼。

我慢慢退出去，退出去，腦子裡一陣懵，隱約不久之前她還說要陪著我一直陪著我，可是可是她怎麼就這樣了？

有些恍恍惚惚的念頭，我狂奔著去找醫師，聽聞那是江湖很出名的醫師，雲水重傷被皇兄救回去的時候，便是他撿回了我一條命。

醫師見我，一如既往的冷淡，他是正派人士，君子坦蕩，明知我身份，能救我已是大義。

我戰戰兢兢的收了簪子，便連朱若的最後一眼都不敢看――她生來體弱，因救我積累寒疾一直用藥，又因我與林帆的嫌隙，少不得在嚴寒天氣陪同我，更甚者，這木簪子在與她藥性相衝的香料里淫浸過數月。

我從來都不知道，我竟然從來不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她關心我照顧我替我做了那麼多事，怕我死，竟然還怕我難過。

街上仍有喜氣，有孩童笑鬧著自我身邊跑過去，那些未嫁的女孩子們三三五五成群去遊玩，這樣長的大街，這樣遠的人生，我忽然不知該到哪裡去。

然後我看見陸文遠，他站在那裡遠遠的喊我的名字，我反應了好半天，才覺出他那神情應是著急，著急，他憑什麼著急，那簪子是他送的，這樣巧的事情，是他要害我！

酸澀感自心中，自腦中，哄哄然火一樣燒起來，我衝上去死死地揪著他的領子質問，可是我越這樣，他就越沉默，他什麼都不說，我便更加無力，腿腳儼然不是自己的，便幹脆就地坐下來。

陸文遠也蹲下來與我齊平，「你不要這樣，」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將頭埋在膝上，「都是我的錯，你說的對。」

不知為何我真的聽清楚了這句話，也很快的反應過來，然後仰天大笑起來。

對，都是別人的錯，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是陸文遠的錯，倘若他不那樣細膩認真的為我雕琢一支木簪子，我怎會忽然心軟要將簪子轉送給別人，是兄長的錯，倘若他不將我從邪惡中救出來，我又怎會日日惹林帆不快，林帆不如此，朱若又何必夾在中間委屈。更是父皇與母後的錯，倘若他們不生下我，那就一切壞事都不會發生了。

真是可笑，我這樣的人，這樣一無是處的人，為什麼偏偏是我呢。

朱若的身子其實一直不好，我卻自以為無妨，我怎麼這樣粗心？可是凡事總是這樣，上天他總跟我過不去。

若我能以命謝罪，以命謝罪，我腦海中乍然有了這念頭，便立時起身來，下意識的去摸靴側，那裡一直藏著一柄龍牙短劍，可是我摸了空，對對對，我拿劍總是傷人，便也不配拿劍，胸中起起伏伏的怒氣不能消磨，一側頭看見陸文遠身上的佩劍，好，這樣也好，我的罪孽，他無辜也是罪孽，全叫我償還了，償還了，老天便讓朱若得以起死回生好不好？

想必，想必老天是跟我過不去的，如今我就要死了，我要是死了，你就放過不該死的吧，我默默的同蒼天自以為是的契約。不減手中速度，可是劍還未到脖頸，陸文遠忽然撲上來，鏗鏘一聲，冬日的地面尤其堅硬。

「你瘋了嗎沈長風，你瞧瞧你在幹什麼，你以為殺了你自己朱若就能活過來嗎，何德何能讓你這樣高估了你自己？」

我愣了愣，陸文遠面色冷厲的將我從地上拽起來，我依舊坐在地上，他就也不去撿那柄劍，也跟著我席地坐在一側。

他不再同我說話，只是似乎時而有人圍攏過來，他就將他們趕走，天色漸漸昏暗，我眼中酸澀悔恨，但大抵不配哭。我仰起頭，竟然見到連日陰霾後的雲彩，也不知是幻像還是真實，不知它能存在多久，便一眼不敢動的盯著它們，想像也許這個時候我的兄長會從雲端走下來，牽著我的手，如同很小很小時候那樣，將我從這樣的時空帶到一切剛剛開始的時候，那時候，只要不喜歡林帆，一切都會好的……

「是我的錯。」

過了很久，陸文遠忽然自言自語一樣的輕喃，然後低低的自嘲一聲，他轉過來扶著我的肩膀，定定道，「對不起，讓你這樣難過，聽我說，你要拜託醫師留下朱若姑娘一口氣，等我拿到南離木，她就會好起來的。」

南離木？

我訥訥的看他，他便輕輕的扯起嘴角，「聽話，好不好？」

他笑的那樣好看，眼神卻藏不住的悲涼。

他轉身就走，順著那方向，我看到南離的威嚴的宮門。

我愣了好半天，忽然反應過來，他憑什麼去，皇宮守衛何其森嚴，我殺了他一族之人 我們已經不共戴天，他若是因我這胡鬧送了死，九泉之下也必然為萬人唾棄，我胡亂朝臉上抹了一把，鼻涕眼淚，濕且粘膩，如同心臟一般酸酸脹脹，一點計策都沒有。腿腳酸麻不知疼痛，但也能爬起來，也能踉蹌，我朝他撞過去，「我同你去。」

當今地界以南北劃分，南離與北洛毗鄰，同屬北方，卻以南離命名，乃是因為南離有鎮國之寶千年南離木，相傳千年前的大陸有個修仙門派的弟子，為了救一個人，闖仙界砍了南離木，又走遍了南北山水找齊百種奇珍藥引，後來他救了那人，卻因忤逆天界，未飛升而歷劫。

留下的那節南離木一直被委託藏起來，後來又過了很多年，它再不能回仙界復原的時候，終於被人拿了出來，因是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的天物，便漸漸被奉為國寶。

我在雲水的時候見過很多教中典籍，追究起來，實則我們那樣的大魔教的始祖，原本就是那傳說中誤入歧途的仙門弟子。更我們教中因無藥可解而成為天下至毒的奈何，就是這位始祖留下來的。

南淮與雲水為北方互為掣肘的兩方勢利，對這位始祖的一切熟悉且信任，也只有南離北洛才將它作為傳說。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若是信了，朱若便有一線生機，若是不信，憑什麼朱若要等著死而我依舊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