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水的時候做了很多壞事，我知道江湖上很多人對我懷恨在心，但畢竟屬於雲水管轄的區域 ，他們並不敢過於狂妄。

只是遊俠這種東西在某一方面真的厲害，後來我回到家，後來我隨皇兄出征，他們便明裡暗裡的尋我復仇，甚至在洛城放出了風聲。

蘇葉說過，既然做了壞事，就要做好有一天被仇殺的準備，恨不起任何作用，如果死了，那就是無能。

可是我從沒有想到過追殺我的人有一天會是皇兄與林帆派來的。

他們幾乎無處不在，躲進鄉野里，鄉野便被官兵搜捕，躲進幹枯的莊稼地里，莊稼地有一天就起了火。

事情總是如此巧合。

再後來我便跟著陸文遠去了我們相遇的那座地藏廟。

彼時我已不再戰戰兢兢的懼怕他忽然不耐煩向我坦露我不願承認的真相，反倒是淡漠的可笑的跟著他，冷眼旁觀他所做的這一切。

究竟是為了什麼？

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角落結了蛛網，殿里都是灰塵，可是菩薩依舊慈眉善目。

我怔怔的看著這慈眉善目的地藏菩薩，覺得她親切而熟悉，心裡也就莫名其妙的安定下來。

事實總是事實，我覺得身心疲憊，而就算這樣，次次都叫囂著活不下去的我，竟然也毫無理由的苟活到如今――這一生的虛偽，真是連自己都看不慣了。

陸文遠正在打理屋子，我望著這佛像嗤笑，「聽說地藏菩薩曾發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呵，我以前還深信不疑過。」

他的動作似乎頓了頓，但什麼都沒說，我並不在意，其實最近他總是這樣，一邊不想理會我，一邊卻帶著我逃亡。

想來也十分矛盾。

「陸文遠，」我低聲叫他的名字，其實自己都分不清是想叫他，還是說給自己聽，而後驕奢的大笑，「你是不是，在廟裡呆的時間久了，就忘了，忘了你來南離，是做什麼的？」

啪――他手中供奉花和水的瓶子就摔在地上，有些手忙腳亂的收拾，「你，沈長風，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原本壓抑著的洶湧的情緒被他這樣慢吞吞的搪塞引燃，我伸手，便隔空將他拉過來，他身上熟悉的香氣已經越來越淡，我惡劣的深吸一口氣，伏在他耳邊笑，「你錯過了很多機會，小子。」

他沒有說話，不敢看我，鐵青著面色想要掙脫。

不自量力。

我抓著他的衣襟狠狠扔開，他便被甩到牆壁上，而後落下來，噴出一口鮮紅的血。那是跟陸家莊一樣的血。

這還不夠，我疾行而去，使他抵在牆壁上無法動彈，他的面目都很好看，此時滿是憤怒，但竟然還是被我看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釋然？

憑什麼呢，世道不公，他殺了我才是最應該啊。

近來總是容易暴躁，此時在這暴躁里生出苦澀，我俯身貼上他的面頰，閉著眼睛用唇描摹他眉目。

熟悉的感覺越發強烈，這一切一切，都像是深深銘刻在記憶里的，記憶里的，某個人。

我同他說，「你不來，我怕我等不及。」

「你究竟想幹什麼？」陸文遠低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何必如此侮辱我。」

乍然回過神來，我輕輕撫摸這樣一雙眼睛，自己都忍不住的笑了，「你問我想幹什麼？你在這裡等了多少年？蓄謀了多久想遇見我，此時來質問我嗎？」

「你――」

「我怎麼了？還不肯說實話嗎？你要糾結到什麼時候呢？陸文遠。」

我深吸了一口氣，漫不經心道，「我還記得陸家莊那麼多人的血，可真是顯眼，似乎染紅了傍晚的那片天，哦對了，聽說第二天還下了大雪，上天都為之覺得冤屈吧。」

「住口，住口你不要說了！」他又開始死命掙扎。

我大聲道，「你是唯一的活口吧，你蟄伏多年，就是為了帶著仇人逃亡？」

他終於安靜下來，閉著眼睛，眼角便滲出淚。

怒氣消磨，只剩下煩躁，我起身放開他，「陸文遠，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那時愚鈍，不敢清醒，可是想一想，那晚去皇宮盜取南離木，你其實沒有昏迷吧，還是說，寧清辭是你所傷？」

隨即有些滑稽的念頭，「我畢竟是魔教護法，無心無情，你難不成還想誅心？」

我不敢看他，故而不知他神情，只聽見他在我身後跌跌撞撞的起身，卻只是坐在地上，依著牆壁低低的笑，「是啊，你無心無情，我早就知道的，我知道啊，你看看你知道我的身份，卻還是將我送你的簪子送給了朱若。」

「哈哈哈，她是替你死的啊！」

朱若！我猛然攥緊了拳頭，可是那時候我怎麼知道，我怎麼會知道簪子是有毒的呢。

「不僅如此，」陸文遠低笑，「你可知寧清辭為何一定要殺南離公主？那是因為我告訴她，你與公主交好，就算有朝一日復國，長公主的名頭必是你的。」

他說話並不用力，輕飄飄的陳述事實，只是時不時的帶著得意與嘲諷。

可一開始，我只是在試探他。

我不敢開口，拚命壓制體內暴戾之氣。

「不過也幸好你轉移了寧清辭的注意力，我才有機會給她下毒啊，才有機會讓你身份敗露，讓你們兄妹離心，你看看，你無心無情，還不是要被親哥哥追殺……」

他越說越興奮，我卻終於忍不住。

「住口！」明明一袖甩下去，到跟前卻還是下意識的偏了方向。

陸文遠又噴出一口血，捂著胸口咳道，「如此甚好，你殺了我便甚好，下輩子，下輩子你便欠我們一家人的！哈哈哈，你不是不喜歡欠人嗎，你沒有辦法啊，你殺了這麼多人，為難你了，還要記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我覺得他說話真難聽，因此狠狠地扼住他的咽喉，「你有沒有聽說過，事情是我一人所為，想報仇盡可以殺我找我，何必牽連無辜？」

我咬牙切齒，恨不得立時掐死他，卻始終僵硬著手指，下不了再狠的手。

「無辜？」陸文遠上氣不接下氣，邊咳邊笑，「我父，背叛雲水，他一人之過，沈長風，魔教護法，你殺我一族之人時，可……想過我們無辜？」

驟然無力，跌坐在地上，凡此間種種，原是我自以為是，原是我殺了諸多無辜，連累諸多無辜。

陸文遠慢吞吞的起身，慢吞吞的湊過來，手中卻忽然用力點了我穴道，他唇邊帶血，嬌艷妖嬈，頹然笑道，「沈長風，你欠我的，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也別想還清。」

而後他在袖中翻了良久，遲鈍的塞了一顆藥丸給我，癱倒在一邊夢囈一般，「沈長風，你殺了那麼多人，一死了之，太過便宜了吧。」

藥的氣息獨特濃重，像極了之前我在他身上嗅到過的熟悉熏香。

我愣了愣。

過了好一會兒，陸文遠跌跌撞撞的離開。我沒有了力氣不能動彈，可是滿心酸酸脹脹的看著他的背影，又忽然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

我對不起他，種種因果，對不起很多人，然而對不起沒有用，死的人已經死了，仇人的命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