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日給我服藥，我從不抗拒――似乎這樣的，我中了毒，沒有了武功，便不用離開這個地方。

佛殿總能讓人清靜，有時候我會想倘若剩下的半輩子在這裡過完，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陸文遠下山去採買，我就拿著掃帚掃院子，春天漸漸的來了，樹上開始生了新芽，鳥叫聲似乎也好聽了，樹影斑斑駁駁的落到地上，我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打掃。

剛開始的時候，陸文遠每每下山都要將我點穴藏起來，到後期似乎也察覺出我意圖，幹脆不做任何防備，有時甚至早晨出門，晚間才能回來。

但不一樣了。

我有時候看著他，就總想起大約半年前的黑漆漆的巷子，在那裡我曾握緊他的手。可現在，我這樣看著他出神，他就故意的或者無意的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很長時間了，除了必要的交流，我們從不多說話。

說來也可笑，明明從根本上來看，我是人質，他才是劫匪。

他的習慣依舊沒有變，晨起，練劍，讀書，參禪。甚至束髮的姿勢。

也會想起山下的風雲，沒有找到我，沒有抓到我，皇帝會怎樣懲罰皇兄，或者林帆又有什麼妙招，小公主的葬禮是什麼樣子的？這麼久了，他們都已經忘記她了吧，朱若也不知身體好了沒有，寧清辭，又如何？

但也不過是想想，一個半生都坎坷的人，沒人能想到她對安穩有多大的執念。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公主，因我從來沒有濟世的情懷。如同我信仰佛陀，卻註定不會如同佛陀一般捨己為人，無私偉大，不會，也不能理解。

說起來，我本應是天底下最庸俗的凡人。

午時已過，陸文遠還沒有回來。往常有這樣狀況，他便一定到晚上才回來。我等了很久，終於還是起身，將桌子上的飯菜收好。以前聽說他的生日是這個時候，我還答應了給他做碧玉膏，很多年沒有做過，也不知道手藝生疏了沒有。

他要是誇讚好吃，我就告訴他，世間食物，但凡對吃的人用了心，自然就好吃。

他若抱怨不好吃，我就很虔誠的同他講，我願意為之苦練，總有一天如我母後做的那般好吃。

可是我沒有等到他。

林間鳥聲爭鳴，竟格外喧囂，我這是怎麼了呢？在佛前呆了一個月，便覺得一身血污的罪孽能夠被洗清嗎？他卧薪嘗膽一樣的這麼多年，豈能這樣輕易地原諒我？

手中就失了力氣，頹然坐在椅子上苦笑。

然後聽見陸文遠的腳步，他急匆匆的撞進門來，桌前還放著裝糕點的盤子，我有些局促的下意識掩藏，他卻看都不看，只順手扯著我的衣領，順手點了我的穴道。

我滿心疑惑，可是張了張口，什麼都說不出來。

發生了什麼？他從來不這樣對我，或者，這樣著急？

我在這佛廟將近三個月，每天侍奉打掃，從不知佛像可以轉動，也不知它背後有機關，更不知道這機關可以藏進一個人。

陸文遠站在蓮台的花瓣上，我便坐在中空的佛像里，他就要走了，到了此時，不用問起就可以推測，我萬分惶恐，卻除了落淚別無他法，我連話都說不出來。

他轉身，又忽然停下來，與我齊平，他笑著看我，如同上一次他出現在漫天大雪的院落，為我簪上一支木槿花的簪子……好多天了，我少見他笑。

他的唇印上我額頭，溫溫涼涼，如假的一般，陸文遠說，「沈長風，你真是個傻子。」

他的話輕緩如風，醞釀萬般苦澀。

我愣了愣，剎那就懂了他的意思，他以為我一無所知，帶我來此，或許真的只是求幾天安穩日子。他原想如我一般的自欺欺人。可是我逼他親自撕碎美好夢境，親自說出了那些黑暗的事實。

美好原本不能長存，因我消失的更快。

我就這樣看著他，看著他從袖子里取出一支半開月季的木簪子，下意識的看到他滿目嶙峋刀傷的手。可是他猶豫了半晌，還是將那簪子收回去。

陸文遠抬眸朝我笑，笑容如一杯苦酒，悲傷久遠，「算了，」他摸著我的頭髮自嘲，「日後便是你的造化了，我不能報滅族之仇，如今以己身贖罪。」

我想拚命搖頭，我想拉住他，可是我做不到，我動都沒有辦法動的眼睜睜看著我與他的咫尺之遙，徐徐的落下一方屏障。

眼前一片黑暗，那是佛身。

佛渡世間諸多苦厄，我本是惡鬼，放下屠刀，其實不能成佛。

外間一陣喧囂，似乎是冬日的狂風，席天慕地的葉子紛至沓來，又如同，如同萬千利刃破空！

可我依舊無法動彈，是這樣小小的空間將我封閉，我不得生，不能死，除了耳中聽聞，甚至連蜷縮都不能夠。

其實早就知道是這種結局，其實早就知道的，外邊的動靜一下子全部消失，陷入短暫的長久的寂靜，在這樣的不知虛幻或真實的時空里，我忽然就想起那時候與陸文遠開的玩笑。

――「日後你若忽然恨我，就告訴我，若是背叛我，蒼天在上，必叫你萬箭穿心，難得往生，好不好？」

――「好。」

好、

好、

好、

清晰的好聽的少年音色一遍一遍迴響，彷彿妖徒受困於梵鍾佛文，無力阻擋，無法抗拒的疼痛從靈魂深處而來。

不可能，不能啊，不應該啊！憑什麼呢？

酸澀蔓延我四肢百骸，蘇葉說的對，我無能啊，我明明早就滿身血垢罪惡，為什麼還妄想放下屠刀？

是我害了他們，是我自己害了所有人，我原本有能力保護她們！這一切都是因我懦弱，懦弱的不敢承認自己那污濁的身份！

可是，可是我一條命早就一文不值，為什麼要讓我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又一個無辜之人，死在我眼前。

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

胸中氣血四方奔涌，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絕，氣息與仇恨怨憎相生相成著膨脹發酵，彷彿有一聲巨響，所有的阻礙便終於消失。

眼前灰沉沉茫然一片，似乎有很多東西竄來竄去，他們身上都是熟悉的令人嚮往的，特屬於黑暗的香甜，這應當屬於我的，我們互相歸屬。

但是這些影子太過礙眼，就如同毛氈上亂七八糟不懂規矩的跳蚤，我憤然怒吼，順手抓這些影子，再一用力，他們便終於不再掙扎。一個接一個，一堆接一堆。

衣擺拖地，有些沉重。頭髮不知何時散亂，幾乎貼在了臉上，我用粘膩的手隨意將它們攏到後邊，鼻端心中卻升騰起異常的興奮。

從沒有過的血脈賁張的興奮。

背後一陣疼痛，我暴怒異常，因此強拖著轉身――灰暗漸漸褪去，最後的清明裡是一襲紅色衣衫，一地鮮紅血漬。

師父？！

我想叫一叫她，似乎也確實這樣做了，但渾身已然失了氣力，想來她是沒有聽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