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生死·訣別
小說: 教主大人在上 作者:唐见怪 字數:3238 更新時間:2020-02-21 14:56:31
天亮的時候我已經站在長春峰的峰頂,這山峰很奇特,回頭是綠意幽深的土坡,抬眼卻又可以看見萬丈深淵。
雲霧一重一重的堆砌,我盯著它們不由的頭暈目眩,卻還是奇怪,奇怪我曾經從這樣高的地方跳下去,竟然還能活生生的站在這裡。
這情況讓人想起傳說中死去了但是執念深重的鬼魂,站在身體與意識分離的地方,詫異自己竟也會有那樣的膽量。
再跳一次,卻是不會也不敢的。
我看過了,山頂還有軍帳,只是經過一年四季風吹雨打,早就破敗不堪,慢慢的滄海桑田,誰還會知道曾經也有起事的軍隊在此地全軍覆沒呢?
我訥訥的坐在崖邊看天空,確實是個不錯的角度,因為嚇得厲害不敢向下看,便能錯覺坐在雲端。
這樣坐了有兩三個時辰,等到我自己都有些不耐煩,才聽見林間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再近一點,聽見皇兄說話的聲音,他說,「一會兒你們不必插手,本將軍要與她做個了斷。」
我下意識的理著鬢髮,看了看自己身上被風吹起來的蘇葉的鮮紅衣裙,皇兄他從來都不是說大話的人,如今忽然聽到,有些滑稽。
我起身,背對懸崖,還是忍不住向前走了兩步,好高啊,我怕我一時失足。
他穿上了好看的鎧甲,那不是白色的,可是當時在這座山上,或者就是此地,迎風飄揚的戰旗上,赫赫然是寧。
公主曾經說過,寧清辭代替皇兄出征,剿滅了叛亂的安定王,是呀我看的清清楚楚,那是我一輩子唯一真實的安寧與被愛。
我該如何不恨她。
他身後亦有江湖俠客,有覆面的皇家親衛,我抱著看熱鬧的心態微微探頭,沒有看見林帆。
隨即生出些意料之外的自嘲,他不屑於見我如今狼狽,也算是體面吧。
皇兄拔出劍來,他的劍鋒利,小時候我曾吵鬧過想要玩耍,他說太危險,便連拔都不拔出來,唯恐傷了我。
可是此時,可是如今他拿劍對著我,我想物是人非,原來也可以用在我與皇兄身上。
我愣了愣,漸漸笑得不能自已。
他說,「地藏廟的人是你殺的?」
「他們該死。」
「南離公主呢?也是你?」他追問。
我住了笑,定定的去看他的眼睛,他覺得不可置信,他急於求證,鬼使神差的,我說,「不是。」
「哼,你本就是魔教,殺人滅口習以為常,不是你還能有誰?」他身後有人怒喝。
我抿唇笑,笑看我的兄長,曾經說要保護我的兄長,他一言不發的狠狠盯著我。
我說了,在他面前我全無驕傲可言,但他還是不信我。
笑著笑著,心就一點點涼了。我等在此地,其實只是想告訴他,我也有諾大的冤屈,但是他就沒有問過。
我仰頭看天,借著肆意大笑逼退淚水,然後不再聚焦目光,只看他們這一群人,「如何,都是我做的,要殺要剮,各憑本事吧。」
「你―」一群人的兵器出鞘,我便攏指成抓,其實也不害怕,說起來,我見過太多這場面。
只是淡淡的麻木僵硬,有些失落。
「住手,」我那兄長喊,然後向前一步站出來,「阿清,」他說,「聽話,把清辭的解藥交出來,好不好?」
這次輪到我不知所以,「我怎會有解藥?」
「阿清!人命關天,你不要這樣。」
看,他已經有些暴躁了。
我樂的見他如此,如同自虐一般的,大不了都遍體鱗傷,誰也別想叫誰好過。
然而他又淡下來,嘆了一口氣,低頭不再看我,「你的武功已經恢復了,你還說沒有解藥?」
我心念一動,隨即大笑,陸文遠下的毒啊,陸文遠的好手段――彷彿只差一點點就可以推知陸文遠的意圖,但眼下形式,還是模模糊糊放過這不成形的念頭。
幻夢之毒,疼如洗髓,無藥可解,哈哈哈,我太了解那毒藥,因此開心她活該受一受我受過的苦,不然憑什麼輕而易舉就得到我求之不得的東西!
「沒有解藥,兄長喂我喝下那藥的時候,不早就知道了嗎?」我冷臉。
為何在寧清辭那裡就是毒藥,我喝了,就是救贖?
「你,」他似乎有些踉蹌,而後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身後,我隨他目光看去,只見那些人各個張牙舞爪,就像地獄的惡鬼,要將我活生生撕碎的模樣。
他們吵啊他們鬧,他們說,「將軍,不要與這妖女廢話!」
他們說,「這妖女心狠手辣,殺人無數,本應該喝一喝毒藥,讓她嘗一嘗別人的苦痛。」
他們說,「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他們每每喊一句,皇兄的眼神就越鋒利一些,終於他抬起劍,穿過茫然空氣與風,劍尖對著我的脖頸。
他身上流著與我一樣的血,他說他要保護好洛國與我們,他喚我阿清,他說龍牙如他,他說我死了,就算復國也沒有意義……
往事一幕一幕,都變成今時今日此地,他想要殺了我。
怒氣一盛,總是無法掩蓋,大概如蘇葉所說我天生魔體,而今又受檀障引導,也大概,只是我心中願意以此為借口――抬手將吵的最厲害的那大漢拋起,甩開,他噴出一口血不再動作,有一人撲上去哭喊,卻有更多的人戰戰兢兢的退後。
瞧,世人多是如此,得勢時人人依附敬畏,失勢時便一同落井下石。
心中無限暢快灑脫,其實倘若皇兄從來對我就沒有希望信任,我便可以一直這樣暢快。
可他既然一開始就選擇相信我,何故半路將我遺棄。
我,我恨他。
我獰笑出聲,然後抬眸睥睨眾人,我是雲水殺人無數的護法,手上沾了那麼多人的血,我喝了三年的毒藥練成如此絕世的神功,他們,能奈我何?
我揮手,見那螻蟻一般的眾人倒地咯血,正要再上前一步,一柄劍卻攔在我面前,我那兄長聲音開始戰慄嘶啞,他道,「住手,沈清。」
沈清?呵,我負手朝他笑,心中暗暗的凝神靜氣,才能緩聲道,「兄長怕不是傻了,我此時住手,等著被殺嗎?」
他閉上眼睛沒再說話,可我再走一步,劍鋒已經觸到我頸項的皮肉,我故作詫異的看他,「兄長這是什麼意思?要殺我?你莫不是忘了我能站在此地,多是您不惜一切代價救回來的。」
對啊,他曾不惜一切代價的救我,那執念簡單的就像他今日帶著眾人來殺我。
「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他低聲喝到,聲音里似乎有懊悔與不可置信的反思。
我便嗤笑,「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啊,怎麼,後悔了?」
「……」
「對,」他閉上眼,淡聲道,「我既救了你,是我的錯,今日你我於此斷絕所有關係,放過這些人,你我生死一戰,也算護法給我顏面,如何?」
心頭渾然一震,猛烈的疼痛,他果然是後悔了,但是事已至此,後悔又有什麼用,原是他不能從一而終。
其實我從魔教回來的船上,他大概已經不相信我了吧,所以才會不斷勸我,他說阿清日後你不要亂殺無辜,日後不要顯現武功,他說阿清,喝了這藥,失了武功,就不會有事了。
他氣的渾身發抖,我見他如此,心中雀躍,他這樣做,最後心中不舒服的也只會是他,我才不呢,我才不呢,看看這裡所有人,只有我在笑。
接了他扔過來的劍揮過去,便將所有的內力收斂起來,他不想我用邪教的功夫,其實我一直都聽話,如今就以此為終,祭奠我不自知的令人可笑的謹小慎微。
這生死一戰,該還的恩典與被憐憫,便盡數還給他就好了。
我這樣的人,在他眼中,大概是為了得到林帆可以害死朱若,為了南離木可以殺死公主,還要因不喜寧清辭暗下毒手給她毒藥,哦對,還有濫殺無辜。
我拼了力氣與他爭鬥,劍與劍鏗鏘相撞,我看到他青黑的眼,小時候他熬夜製作出征戰略,我勸他休息,他說他這樣累,是因為心甘情願的要守好我們一家,如今呢,如今他這樣累,是因為他的清辭妹妹中了毒,疼得死去活來呢。
其實我也中過很多毒。
他的內力巨大,純正陽剛,我一時出神摔出去前,還來得及狠狠踹他一腳,使他與眾人堆在一起。
側趴在地上抬眼,看見半峰的萬頃雲海朝我而來,雲海曼妙,恍惚那人笑臉。
院子里的香樟樹綠油油的,我這一生,也曾有歲月如此安和靜好。
可那人倘若在世,想必也恨我。
「―你。」他驚呼。
我便幹脆扔了劍,將胸腔溢出來的血咽下去,「不知兄長可還記得安樂王?」
他的臉色變了變,我便扭頭看萬丈懸崖,「我差點忘了,這寧清辭,就是奉了你的命,將我那未婚的夫君逼到此地的吧。」
我撫摸那山石,或許這裡也有我的血,「記得當日我是從此地跳下去的,這麼高,難為你把我救活,還惹了諸多禍亂。」
「你想幹什麼?」他詢問時警惕又慌亂。
「我!」我咳了兩聲,方平穩下來,有些可笑的嘆了一口氣,「你可千萬別過來,你不是後悔了嗎,就從此結束好了,你沒救過我,我也只當你早死了。」
還沒說完,就已經看見有人扯著他袖子手臂不讓他靠近。
觀我這樣一輩子,竟也能從頭到尾的窩囊。好在今天終於可以結束了,我朝他笑了笑,挺真心實意的笑了笑,而後縱身跳下去。
雲海使我看不清邊際,可到了此時,竟隱約也能想起半分彼時心境。
原來一切的無所畏懼,只因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