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則朝廷腐敗，局勢也略有動蕩，百姓之間傳下來的習俗多少是沒有變過的。

大中午慵懶起身，隔著窗戶看見院中灑掃的成碧，有些出神。

她是我母親收養的丫頭，身懷絕世的武藝，我們自幼一起長大。

如今每每看她，心裡卻不由自主的滋生出――恨意。

為什麼她活著，他們都活著，長風卻死了呢？

成碧向來遵從我命令，若那日她沒有離開，長風就不會去找我，倘若她沒有找我，就永遠都不能忘記我，不會怪我――等她被沈洛找到，然後知曉我的欺瞞。

我在世間二十餘載，漸漸覺得活著，其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因為慾望永無止境，人就永遠無法滿足，無法滿足的本質，就是痛苦。

樟樹有香，葉子油綠，但不及我原先院子里的那兩棵，不及它們高大，不及它們疏朗亭亭。

再等十年二十年，都不及它們。

因沒有她，且永遠也不會有了。

聽林帆轉述，說南離皇帝恨怒交加，長春峰下早就有兵甲等候。

其實最開始是我的錯，我怎麼就沒能夠早一點殺了那老皇帝呢，然而總有一天，為我那可憐的亡妻報仇。

然後，黃泉碧落，去找她。

這些都是我應還的債，我們曾說好要結同心，要不離不棄。

「主上！」回神時看見大驚失色的成碧，我漠然看她，隨她視線注目到指上斑駁血跡，我將拳頭湊到眼前，然後緩緩鬆開，不由失笑。

人人都說十指連心，可我的心一點都不疼。

它概是不會疼了。

成碧將我整隻手包紮起來，我聽見她說，「主上，今日是七夕節，要上街走一走嗎？」

「聽說東市的月老祠，很靈……」

我起身來擺了擺手，「你去吧。」

晚間，還有客人要來。

遠處街巷的喧囂聲漸起，我在樹下坐的百無聊賴，幹脆取了玉笛把弄。說來可笑，沈長風她一介公主，其實六藝不精，唯一會一點的樂器是笛子，卻也只是粗粗陋陋的學一支曲子。

那隻曲子叫鳳求凰，是我教她的。

彼時存心捉弄，並未有一點好心，後來，到今時，報應終落到我身上。

鳳飛四海兮，欲求其凰。

縱有寤寐思服，亦再求之不得。

公主有她自己的花園，花園裡種著叢叢月季，中間是可以獨木成林的榕樹，我第一次在那裡遇見她，是在那一年立冬的宮宴上上 。

彼時自己百無聊賴，也正巧看見百無聊賴的公主，她懷裡抱著一盞燈，站在樹下等人。

她向我炫耀燈上的絕倫畫工，其實連她自己也知道那不過是別人怕麻煩隨意應付的。

我挑出了這事，卻懶得安慰她，她不敢同我搭話，這樣兩相無言良久，寧洛就來了，寧洛攔住了那個叫做長樂的可愛郡主，一棵樹，只隔著一棵樹，他說，「天色將晚，我送你回去吧。」

那小郡主端的伶俐可人，聲音也好聽，她笑嘻嘻的開口，「今日有廟會，你若送我，可先帶我玩一會兒嗎？」

沈長風慌慌亂亂的擦了半天眼淚，轉過去時只看見了離開人的背影。

頗有興緻的背影。

我看她垂頭喪氣，可她除了不自禁的委屈落淚，竟連叫住那兩人的膽量都沒有。

我不喜懦弱，也自然不喜她。

轉身欲走，她卻忽然來扯我的袖子，小公主臉上還掛著未收拾幹凈的淚痕，卻非要扯出笑，這樣一笑，斷了的半截門牙就突兀的顯出來，很難看。

她說師父，你陪我出去好不好？

看吧就算是求人，她也只會說一句話。我心中有些厭煩，一回頭瞥見她微微露出的手腕上鮮亮的朱紅。

頓了頓，我說好。

皇宮外果然嘈雜，貨商買賣各種商品玩意兒，人群擁擠，時而有小孩子們嬉鬧著跑來跑去，然而她只是帶著些警惕的緊緊抱著懷裡那盞破燈，而周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與她不相幹。

對了，我差點忘了，我初見她時她便已經是秦樓楚館的小公子。

因此生出疑惑，我問她，「你又不是不曾出來玩耍，因何今日一定要我陪你？」

小公主說，「原先都是長樂帶我出來，我一人……」她垂眸囁努，又一下子鼓起勇氣，「師父你請不要著急，我只需將燈送到雜貨店裡修一修，很快的，大概。」

我覺得更加不耐煩，但依舊耐著性子同她說話，「既這樣何必出來，那燈簡陋，你提前告訴我，我也可為你做一盞一模一樣的。」

不，一定是更好的，我心裡這樣想，但甚至連這句話都懶得說。

「不一樣的！」沈長風喊，然後又低了聲音，「這燈若壞了，他日後就不會再送東西給我。」

「你便一定要等他送東西給你？他又不喜歡你。」我本隨意抱怨一句，說完才覺不對，看她時，她果然更加低了頭，沮喪著啜泣起來。

這麼愛哭的嗎？

「我的意思是，你既喜歡他，也想他喜歡你，為何不自己送東西給他？」

說出來自己也覺得彆扭，因此自一旁貨架上隨意取了牛頭馬面一類的面具，粗粗往臉上罩一罩，「喏，這個如何？」

她便笑了，露著斷牙搖一搖頭，搖的殘淚鼻涕橫飛，「不好，他定然不喜歡。」

我從來奉行不動聲色，終於後知後覺太丟面子，便將那東西扔回去，順便負手故作高深，「這便結了，你知他喜歡什麼就更容易了。」

一路再無話，修好了燈回去的時候，小公主跟在我身後用很低很低的聲音，帶著怯怯的討好，她說，「謝謝你師父，師父你真好。」

心裡忽然有些淺淺的鈍痛，因我深知她口中這樣的好其實並非出自我本意，我不能接受，便只能裝作沒聽見。

然而也是有些用處的，至少她故意繞道至林相家宅後的事情，我也能故作不知。

林家小公子喜靜，宅後是幽深竹林，其實我們出門並沒有多久，夕陽還沒有落下去，公主放慢放輕了腳步，琴聲就這樣從高牆那邊傳過來。

我幼時也學琴，雖不自詡雅士高人，卻也常得師長誇讚，然而我奏不出這樣的曲子。

琴音總與人心想通，他在一支幽蘭操里奏出那樣多的悵然若失與蕭瑟悲壯，都不應該出自一個少年人手中。

我正疑惑，公主卻隱隱得意著示意我噤聲。然後我發現，她的眼睛裡，其實也能有那些星星點點的光芒。

公主說，「他那麼好的人，就像天上的仙人，我不敢送他東西，乃是怕凡間所有的東西都不能使他歡喜。」

我便頗為不屑的笑，我同她說，「古人說琴笛和鳴，他喜歡奏琴，你何不投其所好，學一學吹笛？」

「可是我不會呀。」沮喪只一瞬間，小公主滿眼希冀，「師父你可以教我嗎？」

她看我面色不喜，又慌忙補充，「只教一支，他方才彈奏的那一支，叫什麼名字？」

我斜斜的看了她一眼，心中莫名不悅，我道，「鳳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