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並不安穩，夢境也不安穩，此後也不會安穩了。秋風有涼意，我自這涼意里起身，於中庭夜色中仰頭，便看見遙遙火光――自北洛皇宮燃起。

德不配位，必有災禍。其實那時看見囚車中的沈長風，我便知道會有如今這一天。

新皇能以那樣見不得人的手段奪得天下，那麼只要沈洛沒有死，北洛就必然會回到他手中。

四方八面傳來燒殺哭號，我閉上眼，有些好奇那時的宮亂，她功力盡失大病初癒，究竟是如何逃出的。

也對，她那樣怕死，其實總擅長於生死一線間奮力謀求掙扎。

我其實一直都好奇她對求生的執著，呵，可是後來……

何必呢？人活一世，原本各有各的苦楚，掙扎自救便已經了不起，何必還要那樣奮不顧身的顧及誰呢？

天明，朝陽東出，那座宮殿已經易主。

成碧自後門入廳堂，帶回一個暈厥的女子，頰側自有淚痕，卻也真的很漂亮，漂亮恬靜，便是沉睡也自有其高貴典雅。

她真是個最像公主的公主，卻不是我的公主。

我嘆了一口氣，命成碧帶她下去，其實她這樣聰明漂亮的女子，昏睡於之是最簡單安全的手段。

撿了玉簪束髮，也換上幹凈衣袍，於亭中獨弈，這樣的自夕日欲墜至月出東山。

有很多事情我不知該怎樣告訴沈長風，如她自幼謹慎怕事，卻能落一個刁縱跋扈的名聲，可當我察覺出這些事情，她已經忘了我，不僅僅此，她與沈洛都被長樂郡主所救，與救命的恩情相比，小打小鬧一般的算計是怎樣的不足掛齒。

她對沈長樂的百般感恩戴德，誇讚艷羨，只令那郡主潛意識越發覺得高人一等不甘人下。有很多時候我疑惑她是真的愚蠢還是故作不知的忍讓。

但有一點是真的，她很自卑，類似於德不配位的自卑，被故意造就的自卑。

出神時便容易忽略時間，也不知又過多久，園中一陣風動，林葉窸窸窣窣間，對坐已是一襲紅衣。

紅衣烈烈，沈洛道，「顧兄，別來無恙。」

我觀他言談舉止，雖無欣喜，卻也並無頹靡沮喪，便笑著拎了酒壺傾酒，並不搭話，沈洛也不拘謹，接了酒盞飲盡那酒，「不論如何，此次多謝顧兄出手相助。」

我擺手推辭，「我本就有所求，陛下不必這樣早謝我。」

「你我便一定要如此？」他苦笑，卻也有灑脫爽朗不拘小節。

「君求仁得仁，我自當賀酒一杯。」心中微諷，卻又不知為何多了些悲哀。棋坪上黑白子分明，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是命數。

他低聲，「阿清……」

手指些難以控制，杯盞鏗然落在桌上，他便頓了頓，吃吃的冷哼一聲，卻出神定睛於桌面半晌，飲盡杯中酒，笑道，「既如此，便如此吧。」

本來談話可就此終止，其實有些話我不屑與他說，心中卻鬱郁難平，想來他與我一樣，因為他也沒有走，我們就這樣對坐，不發一言著飲酒。

模模糊糊的見到杯中倒映星辰，我俯身去看，湊的近了卻又什麼都沒有，古人說鏡花水月，想來也可笑，她不在我身邊，我知她活著而尋她是一回事，知她死了無處可尋卻是另一回事。

星辰本不可及，於杯中見之也生歡喜。

「聽說你們，成親了？」

我抬頭尋聲看向沈洛，他正低著頭，支了胳膊趴在棋盤上，微微眯著眼睛。

腦中已有些昏沉，一時間也沒多少要強心思，只剩下怒氣，「呵，拜你所賜……我甚是奇怪，她本是你妹妹，你這樣害她，怎得倒像是不共戴天？」

「啪，」他一揚手，瓷杯碎到地上。

我見他這樣，心中越發不可抑止，只嗤笑著手中一用力，酒盞便碎了。

打吧，我們本應有一戰，或早或晚罷了。

可我還沒起身，這位進退有度的王子殿下倒先赤紅了雙眼拎我衣領，說起來我喜聞樂見他這樣的失態。

「你憑什麼不告訴我？」沈洛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一般問我，「當年你我於南離對峙，也暗中互通消息，你為何不告訴我阿清還活著，為何不告訴我阿清在你身邊？」

這些話倘在之前說，想必我也慚愧懊悔，但如今，如今我只覺得嘲諷。

「呵，告訴你？與不告訴有什麼差別嗎？」

他愣了愣，我便自這空當將衣領理好，冷笑道，「你知她在雲水，便立即去救她了？還是說那幻夢不是你給她喝的？」

「她自幼尊崇你敬慕你，你便已應付她愚笨，是，她是愚笨，愚笨到願替你守護北洛而冬夜學習騎射，你何曾知道，你知道嗎？」

「你說，什麼？」沈洛有些不可置信，我看見他攥的緊緊的手，原本滿腔的怒火與言語忽然就變成了自嘲與自我鄙夷。

他是沒有做什麼，我又何嘗不是自私，自私到連接近她都帶著愚弄與利益的目的。我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話呢？

我嘆了一口氣，「你走吧。你不知，是她不想讓你知，你本也沒有錯。」只是她為你好，可她不知，卻是因我怕她離開，因我自私。

我張了張口，卻還是沒有說出後半句，負手故作輕鬆的向屋子裡走，走了好遠才想起我想說的事情。

我自這樣遠的黑暗裡回頭，回頭只看見意氣風發穩重有禮的太子殿下，依著柱子飲酒，飲的涕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