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樓外圍了很多人，看熱鬧巴不得事大，雲水的民眾，一直以來皆是如此。

於是他們看著長袖善舞的鴇母先從窗戶里摔出來，而後掠出黑袖長袍面容俊冷的青年人。

足尖一點，黑色衣擺蹁躚，除了他青白如死人一樣的面龐，還真有幾分世外的飄逸，正感慨時，恰見空中鷹隼長嘯著落下來，眾人一見這鷹隼，便八九不離十猜出這青年身份，更不敢動彈，也不敢竊竊私語，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時候，才想起來這青年其實應是個女子。

縱然是天下魔教雲水的新教主，那也是個女子。

鷹隼長嘯，復又凌空而去，沈長風冷眸微皺，卻不屑於分給圍觀者一點餘光，她揮袖，也隨那禽鳥其後，竟是絲毫不落下乘。

於是又換來眾人矚目，雲水的輕功，果然如傳說一遍，最接近仙家道門。

估摸著蘇葉一手調教的信使絕不會同我一般無能，比如現在在用的碼頭應該已經全數是雲水的人了。

只是偌大江海，茫茫無際，不知那群人究竟會在哪裡出航。

然而我還知道一個地方。

蘇葉動作迅速，已經備好了馬匹，這件事情其實太過突然，很多細節需要好好想一想。

馬匹飛奔的時候偶爾可以聽見林間蟄伏的夏蟲嚶嚀，風吹林海颯颯作響，整座山於是變成黑沉沉的陰影，於此陰影之前，那匹馬終於長嘶一聲，倒在地上。

它本就不是禽鳥，沒有翅膀，到不了就是到不了。

只是心裡果然還有些惋惜。

檀障已經吸收了好長時間，今日終於算是個契機讓我見識見識神乎其神的被傳說著的天生魔體，究竟值不值得這半生顛沛流離。

腳底時而是樹枝還有翠葉，風自耳畔，也算得上呼嘯，然而一座高山翻過來，果真不覺得多累。

此去四五里，就是海邊了。

再近些，我就看見沙灘礁石，還有火光，有三五壯漢在岸邊點了篝火，呼和著好不熱鬧。

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算是僥倖吧。

起源不知為何，似乎這裡一直是黑市的渡口，然而再往後一些年，我就從這裡上岸。

胸口忽然湧上濃烈的幾化不開的失落，我下意識的覆手，卻又覺得有些好笑。

真不知道這樣的矯情究竟算什麼？顧子臻他早就死了啊！

他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對我那樣好了。

由此來看，雖然他騙了我。

但他真是個傻子。

風自西北而來，海邊的風，總是這樣恣意瀟灑，也幸好如此，起航一般凌晨――我竟然真的趕上了，我還有時間。

那三五人本就不值得被當做檀障的對手，也根本不需要什麼陰謀陽謀，只是見著他們的形象還是熟悉的令人惡寒，便順手要了他們的命。

船艙不是雲行一個人，但是不得不說他待遇最是奇特，最好看的那個算不上，卻是唯一一個被下了藥還被被捆綁的。

我看他似乎想說什麼，一張臉都要憋的通紅，便先解了他穴道，又餵給他百草丸，就聽見他喊話，他喊，「教主你來啦！」

船上的燈光太暗，但是也不知究竟是不是錯覺，我看見他眼睛裡面亮晶晶的。

我一時慌張，就轉頭去一袖斷了一把鎖，陰差陽錯解了剩下諸人的束縛。

那些人跪著哭著喊著同我道謝，可我本就沒打算救他們，此時也只增加心煩，靈機一動，便斷了一旁大樹叫他們滾。

果然是個好手段，他們幾乎應聲就沒了蹤影。

然而又有些後悔，如此便只剩下兩個人。

我訥訥轉身――說實話，我是真討厭這眼神。

因為我曾經也這樣看我的兄長。

而我跟兄長不一樣，我絕不是一個值得當做信仰的人。

我救雲行，是因為我欠他的，我欠陸家的，欠陸文遠的。

其實只有一句實話，我只是為了自己安心。

對，就是這樣簡單。

我耐著性子聽他說話，「你跟著我，會有諸多麻煩，這次救你，是因為你不知天高地厚，若你執迷不悟，下次若再遇上這種事情，與我無關。」

一番話下來，真是自覺自己有理有據，疏離且足以令人信服，然而雲行早已不是陸文遠，他笑得有些說不出的勉強，但依舊大喊大叫，「下次？豈會有下次？我雲行一次兩次被藥倒也就罷了，再有三次四次，臉面要往哪裡擱？我被他說的十分無語，但仔細想想，這事情實在跟我沒有關係，於是也懶得同他糾纏，揮袖就走。

「誒……」聲音忽起，我正好奇他要說什麼，卻忽然沒有了動靜。

腳步不由自主的放慢了些，他卻還是沒有吭聲，也沒有追上來，我忍了又忍，算了只看一眼。

然而這一眼看見雲行倒在原地，他伸著的手似乎想要抓住我的衣擺，卻只是渾身顫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於是我才注意到，他的額頭臉頰真是熱的驚人。

我將他從地上攙扶起來，雖然依舊覺得不耐煩，但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有些遺憾，他身上有武功，想必不會知道若是上了這船，是怎樣的遭遇。

如我腹痛難忍時，為了苟全賤命不至於被餵魚蝦，也只能裝模作樣故作矜傲的餓著。

大概是燒的過於厲害，我只是將他放在篝火旁邊，他就沉沉的睡了過去，怎麼樣都不能叫醒。

他睡著的時候表情特別柔和，很像洛京街面上那些初來乍到的小書生，但是其實仔細看的話，又要多幾分沉穩淡漠。

想起初初見他的時候，他還穿一身青灰色的僧袍，就已經能夠不動聲色的遞給我一杯檀障。

他那時候說，「可以請你吃一盞茶嗎？」

嘿，往事何須重提，左不過佛家所言，冤冤相報。

走到這一步，哪裡是一個人的錯呢，況且我這個人，似乎生來便是要死在美色上的。

再後來風就更涼了，涼的我的神志分外清明，又過頃刻，雨就下起來了。

篝火妄圖與天斗，最後它熄滅了。

我心裡很有些疑惑，反正不知道什麼原因，自從用了檀障之後，每每遇上雨雪，總是容易出現幻覺。

幻覺還總是林帆的一張臉，也不知穿著哪年哪月稱得上衣帶蹁躚的玄色道袍，定格成各種神情。

這件事說來挺可笑，但真的不是我自戀，主觀意志完全不能控制，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雖然困擾難當，但唯一能說的人只有蘇葉，蘇葉又不止一次嘲笑我那些年少荒唐，故而為了維護些一教之主的薄面，便只有百思，不得其解，然後百思。

我看著雨滴從黑漆漆的夜空中砸下來，隨著距離由小到大，再啪的一聲砸在我臉上。

我聽見一些瑣碎的聲音，然後想起來身邊還有一個高燒昏迷不醒的雲行。

百般無奈，只好先將外袍罩在他頭頂，雖說我功力深厚，但他畢竟是個男子，也不知我撈不撈得起，這樣想著，就不由得頓住了，心裡有些煩躁，再一用力就把他拖在了懷中。

嘖，我不過一介弱女子。

嘖，若是教旁人看見了，堂堂雲水還要不要臉面？

其實雲行還挺輕的。

掠了三四里地，終於看見山洞，我心中大喜，沖了兩步竄進去，真好，洞裡面還有木柴，然而太潮濕，就算能點著，煙氣也讓人受不了。

借著內力將身上衣物盡數烘幹，看了一眼雲行，少年似乎很難受，面色越發潮紅，口中喃喃，也不知阿公阿婆的再叫些什麼，真是麻煩，或者我就不該來救他也或者，其實不用這樣著急。

然而他睡相終於不好了，翻來覆去的就要滾過來，我正尋思著要躲一躲，卻正好對上他的一雙手。

那是一雙瑩白如玉的修長的手，上面分布著縱橫交錯的陳年的淡紅疤痕。

久違的，我又覺得好笑。

若是一開始就為了報復，何必下這7樣的苦功夫，我漸漸覺得世間過於複雜，一個人身上就會有很多矛盾，自己都不懂自己，我又怎麼能懂呢。

將那堆柴火烘幹，又將少年擁在懷中，他才終於安分了一點，轉頭復又睡去。

我在篝火的光芒里大膽打量他面龐，想起一句古話說色授魂與。

美人誤國，從不論男女，大抵如是。

這些年來我從沒有這樣擁抱過一個人，便覺得天寒天熱，不過順其自然。但是能抱著他的時候，還是覺得怪異的舒適與安心。

原來涸轍之鮒，相濡以沫，雖不能勝天，卻也是有依據的。

幸好他是睡著的，什麼都不知道。

若是他再也不會醒來就更好了，我可以一直抱著他，能一直擁有這樣的溫暖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