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午間，知風在外邊找了一些草拿到生悲堂去編織，打發時間。

在手指間輾轉的那隻螞蚱就快成型，忽然聽見門外有腳踏枯草的響動，他估摸著是用藥的時辰又到了。

這些天，駱雲到了點就給他送藥過來，從不懈怠，知風當著他的面喝完，他才放心離開。

但這眼疾靠這些藥是治不好的，他怎麼患的病，他身為醫者，再清楚不過。

要能瞧見模糊的輪廓，也虛得花上些許時日，這個過程急不得。

知風心頭有了打算，待他眼前能稍微看清了，習慣了眼盲的生活，再出這鬼域，去義安城。

不管他前幾世如何，這一世他生為人族，便不能躲在鬼域里苟且偷生。

東黎，日後只怕不會再見，這條命扔在哪裡都不要緊了。

他身上承著太多人的恩情，太子，侯爺，皇上……他得去還清。

免得來世，還得牽扯不清。

腳步聲先是匆忙，踏上階梯後，便逐漸緩慢起來，有些遲疑的意味。

知風坐在靠邊的交椅上，旁邊的桌案擺放著許多雜草，微光灑落進屋裡來，落在他身上顯得靜謐。

他目光獃滯，沒有一絲靈動，猶如死水一般。

但臉上的笑還在，不似往日那般恣意張揚，徒添許多溫柔。

「怎麼？是今天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腳步這麼沉悶。」知風笑說，話語傳到來人的耳邊。

那人不應他，一步一步往他靠近過去。

知風察覺此人並非駱雲，不由警惕起來，往後倒了倒身子，問道「敢問閣下是？」

少年立於他跟前良久，才蠕動唇瓣緩緩喚他「阿爹……」

音色嘶啞，全然沒了往日軟糯的奶娃娃音。

這一聲下來，知風先是愣了一愣，隨後回過神來便想找地方逃。

他來鬼域原是想確認豆豆的安全，可自己如今這副模樣，又不敢與他正面相對，是以只得私下過問，駱雲說他一切安好，知風便放了心。

駱雲問他要不要跟豆豆見一面，他擺擺手說，不必了。

不必了，他怕豆豆怨他。

這麼些年把他扔在鬼域，想來這天底下，唯有他是這樣不稱職的阿爹了吧。

耳邊傳來一聲脆響，是有東西放在桌面上的動靜，豆豆囑咐他道「湯師哥哥說，藥得趁熱喝。」

「好。」知風點頭，而後側身去摸那碗湯藥。

豆豆又問道「你的眼睛……」

知風端著碗，咕嚕咕嚕的將苦澀的湯藥往嘴裡灌，沒回答上豆豆的話。

「這次回來，還走嗎？」豆豆遲疑片刻後，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知風放下碗，抹了抹嘴角，沉默。

屋子內一陣安靜，過了半晌豆豆點點頭道「何時走？」

知風道「尚且不知，或許再過半個月。」

「嗯。」豆豆又重重點了下頭。

少年眼裡全是委屈，可知風瞧不見，他強忍著滿腹的心酸，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面上「我見你許久沒用了，也不知現在還順不順手，若是不好用，便留在身邊當個念想吧。」

知風握住那把冰涼的匕首，他恍惚記得，許多年前，他就是用一把匕首闖蕩江湖，幾次將豆豆從險中救出。

「是哪裡得來的？」知風一摸便知這匕首並非凡物，就算非異類寶器，也是世間難得的兵器。

「從一位魔族人身上搶來的。」豆豆輕言回他。

知風扯了扯嘴角笑「還學會搶東西了。」

「我殺了他。」豆豆沉聲道。

頓時，知風不能言語，他曾對天起誓，今生不會讓豆豆的雙手沾血。

「我有些累了。」知風放下匕首，單手抵著額頭輕柔。

豆豆往後退了半步，又囑咐了他一句「外面險惡，你自己要當心。」

「鬼域若是有變……」知風頓了頓，而後補充後半句「你要保全自己，這是阿爹對你唯一的期許。」

「阿爹保重。」豆豆向知風抱拳行嗎禮，才離開生悲堂。

小孩，還是長大了呀……

那日豆豆走後，便沒再來過生悲堂，後來知風無意間問起駱雲，駱雲告訴他豆豆如今在湯師手下做事，正是忙的時候，才沒有閑暇過來。

知風問湯師待他好不好。

駱雲噓了一聲道「寵得沒邊兒了，虧得豆豆是個乖孩子，知是非明大義，否則活脫脫一禍害，還無人能收拾。」

那就好。

夜裡寂靜得很，知風心頭莫名的燥熱，他在床上輾轉反側都不能入眠，幹脆起身出去走一走。

就在他剛要踏出生悲堂時，忽然天上劈下來一道驚雷。

好似就在他耳邊震的模樣。

他還心有餘悸，不能平復這驚嚇，便隱約聽見不夜樓那邊傳來騷動。

知風不能瞧見，鬼域的火勢已經快將那暗沉的天燒得通紅了。

嘈雜的人聲越發明晰，知風心知鬼域出事了，但自己卻一時沒了主意，要不要去幫忙，去了會不會只是添亂，他在原地躊躇不前。

在他猶豫不決之時，一陣怪異的風襲來，他來不及反應便被捲入了一襲衣袍里，陣陣清香撲鼻，他頃刻昏迷了過去。

從夢中驚醒的知風，抹了抹身下冰涼的石床，腦子閃過鬼域里一片吶喊哀嚎，他最後能想起來的只有那一陣風和清香。

「你醒了。」忽然一人的聲音在耳邊想起，知風往後退了退。

「你是誰？這是哪裡？你帶我來這做什麼？」

「別害怕。」此人安撫他一句後，繼續解釋道「我帶你來，自然是要救你的命。」

「救我？為何要救我？」

「因為你能給我，我想要的東西。」

「什麼意思？」

「你想不想見東黎。」

聽到這句話，知風顯然激動了一下，但不消片刻，便冷靜下來，他搖搖頭「我不會見他。」

「你會的。」

知風雖看不清這人的長相，也不知他是何來路，但從他的話語中便察覺到此人並非善類。

「我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麼，但是，倘若你打的如意算盤是拿我來威脅東黎，我是不會讓你得逞的。」

「噓。」這人將食指立在唇間，示意他小聲些，自己卻忽然大笑了幾聲「仙尊果然還是聰慧，但這一回，你沒得選。只要讓他見上你一眼，不必我多言，他也會為你赴湯蹈火，你說是不是？」

「你！」

「不要生氣，氣壞了身子，心疼的可不是我哦～」

知風處於下風，沒有半點優勢，他氣得牙癢癢，但面前這人越是狂放。

「我們只需要靜靜等一段時日，待聶秦將他救活過來，就該輪到你上場了，我相信你會是我用過最鋒利的一把刀。」

「痴心妄想，東黎不會上你的當。」

「是嗎？他的命現在都喔在我的手上，你說他願不願上鉤哈哈哈哈哈哈。」

知風聽著這狂妄的笑聲逐漸遠去，才慢慢冷靜下來，他腦海中浮出來的頭一件事就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