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塵(六)
小說: 年齡差的一百種玩法 作者:冯寞 字數:3058 更新時間:2020-06-18 14:21:17
我們就在知府府上住了一年。
展千訣是大夫,白吃白住自然沒什麼,我卻不行,我是個白來的,就算徐知府根本不差我這點飯錢,我心裡頭也過意不去。於是我就去最近的醫館坐診,診費三七分。展千訣對這事倒是感興趣,我幫他跟人家說了一聲,往後他有空就過來給人看看病。很快這家醫館就紅火起來,將附近的其他醫館都擠兌黃了,絕大部分肆州老百姓生病都會找到這裡來,指名要展大夫和楚大夫。
展千訣比我懂得多,經驗也比我豐富,很多時候都是他在下針,我在一旁觀摩。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會順道考考我,我答不對,他也會淡淡糾正,簡單講解。偌大的醫館裡,他講我聽,其他的大夫,無論老幼,都一知半解,也插不上話。有人想要被他提點,還沒上去說兩句話便被他敷衍攆走了,只有我,能靠近他,能詢問他,能聽懂他在說什麼,能與他討論。
我為這種差別而竊喜。
無論他心裡怎麼想,但至少在我心裡,我們是一類人,其他人和我們之間都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壁壘。我喜歡別人把展神醫和楚神醫連在一起說,就好像我們兩個的名字就該掛在一起似的。
而更令我觸動的,是一個很小很小的細節。就是每次我們兩個人一起出診時,他走在前,我走在後,當他聽不見我的腳步聲,就會回頭看上一眼。
最初發現這個細節是在那一日,我在路上被一個乞丐抓住了褲腳,便蹲下身來找錢給他,起身才想起來展千訣大概已經走遠了,沒想到一轉頭,他就站在不遠處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後來我便開始有意注意這件事,故意放緩腳步,落後半段,不多時他便會轉頭過來。
因著這個發現,我暗自歡喜了半個月,每日去醫館都帶著笑容,看誰都順眼起來。
人性最是如此,到一個陌生的境地,相熟的人就會下意識地抱團。如謫仙般淡漠飄渺的展千訣也逃不過,我與他從未如此近過。之前在落霞山我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畢竟還隔著一個師父,有師父在,他就不會分出心思待見我,儘管那時我們天天拌嘴。
也正是因為距離被拉近了,我才撥開雲霧窺見他身上的人味兒。
出錯會懊惱,遇見棘手的問題會煩躁,克服了困難會鬆一口氣,碰到不可理喻的人也會憤怒。
這才像一個真正的人。
在落霞山的時候,飽讀醫書,不知人間百味,便總覺得塵世與己無關。
那樣不好。
而現在,只要我睜眼,第一件事保準是在找他,看到了,就鬆一口氣,心底泛起踏實的感覺。看不到,就睡意全無,立刻爬起來滿屋子找人。
就像每天夜裡,我一定要嗅著他身上的藥草氣味才睡得著,聞不到就總是睡不安穩。
沒想到有一日我會如此依賴他。
但也沒什麼不好。
夜已深了,我鋪好床鑽進被窩,他還坐在燭光下看書。我拍了拍被子,喚他過來,他並未抬頭,只是皺著眉低聲說想不通。
我下床走過去,發現他正在研究的還是白日的那個問題。這個問題屬實棘手,但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些許想法,只是怕幹擾他的思路,一直沒說。此時他為了這個問題覺都不睡了,我便也不再緘默,直說了我的想法。他怔了一下,猛地抬起頭,眼睛亮了起來。
不錯,該是如此。
他低喃著,又推演了一遍,確認無誤之後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
想吃肘子嗎?明日就做給你。
我也跟著眼睛一亮。
當真?
當真!
我借著激動,一把抱住他。他也在興頭上,一時間並未推開我。
我的胸腔貼著他的衣衫,他的胸腔貼著我的衣衫。
嚴絲合縫,沒有距離。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的指尖難自製地抖了一下。
他因問題解決而高興,他以為我因有肘子吃而高興。
卻從不知道,真實原因是他眼角眉梢流露出的那一絲細微的笑意。
他從來都沒有在我面前笑過,對著師父的話,大概更沒有。所以,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哪怕肉眼幾乎難以捕捉,卻也是片刻的柔和。
胸腔里傳來劇烈的轟鳴,他也有所察覺,詫異地抬了抬眉。
怎麼這麼快?
太高興了。我說。
一個肘子也至於?
你不懂。
他嗤笑一聲,不接這個話茬,轉而脫衣服上床。我跟著一起鑽進被窩,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腦子裡反覆回想那一刻,身體竟跟著有了反應。
我不太清楚其中原有,只覺這來得不是時候。展千訣被我動得煩了,叫我別亂動。我不多廢話,直接叫他來摸我失眠的原因。
他「嗯?」了一聲,突然問我剛剛在想什麼。
像是做壞事被人抓包,我的耳朵一下子燙了起來,趕忙說,什麼也沒想,不知道怎麼回事。
他嘆了口氣,說,也罷,反正也沒幾下子。
……
我真的很想反駁,可我真的沒幾下子就交代了。
他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嘲弄地洗幹凈手,睡覺了。
濃烈的疲倦襲上,我看著房頂發著愣,不知道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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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徐知府好色,雖然現在不敢對展千訣有非分之想,但一顆好色的心是管不住的,於是又去青樓贖了個小倌回來玩。小倌看著跟我差不多大,十五六左右,白白凈凈的,長得相當可人疼,入府那天連我都禁不住驚艷了一下子。
徐知府就喜歡這種年紀小的,若不是有展千訣震著,恐怕早就對我下手了。
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反正我路過後院的時候,就聽見裡頭傳來一陣鬼哭狼嚎。一開始我還沒明白,丫鬟趕緊給我使了個顏色,說老爺和蘇公子在裡頭。
我眼角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那事作為醫者我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好好的一樁美事有人竟能搞成這樣,乍一聽還以為是在殺人。我禁不住想起蘇公子那脆弱的身板。同樣的年紀,我能好好地站在這裡,蘇公子卻要遭受這種罪,果真是人各有命。我心下不忍,又不能說什麼,只能快步走開。
展千訣正在院子里擺弄藥草,身影修長如玉。
我喘了一口氣,驚魂未定,又覺劫後餘生。
差一點,差一點遭受那種待遇的就是展千訣了。
如果徐知府沒有病呢,如果他不肯相信展千訣的話呢,如果他的色心一時間勝於他的求生欲呢。
那會是什麼結果,我不敢再想下去。
展千訣聽得出我的腳步聲,便頭也不抬地叫我把其他藥草拿出來曬。我依言照辦,然後在他對面坐下。
真的,師兄,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這個徐知府太可怕了!我怕咱們給他治好了,他又起歹心了!
他皺了皺眉,思量片刻,道,治得差不多時立刻就走。
看來他也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
我鬆了一口氣,重重地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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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小半個時辰後,丫鬟叫我和展千訣過去。
出門行醫這大半年,慘烈的情況也沒少見,但是在床上能慘烈到這份上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入眼的刺目的紅,我當即就被嚇到了,一顆心直禿禿。
展千訣看來已經習慣了,面色波瀾不驚。
我站在一旁看著他動作,被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熏得頭暈。但最慘的還是躺著的蘇公子,臉白得跟張紙一樣,就憑一口氣吊著了。
我想說些什麼打破這壓抑的氣氛,但無論什麼,話到嘴邊都咽了下去。
展千訣縫完最後一針,起身,幾筆寫完藥方交給下人,帶著我出門。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股令人作嘔的腥味還縈繞在鼻息。
展千訣背對著我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來,扶著樹幹開始幹嘔。
我走過去拍他的背,他擺擺手,臉色很是難看。
四目相對,俱是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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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再次見到蘇公子已是半月之後了,臉色愈加蒼白,整個人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我和展千訣正巧路過,他便叫住我們。
多謝展神醫,多謝楚神醫。
我趕忙扶住他。
都這樣了,還行什麼禮。
他笑了笑,說要的。
這樣教養良好的少年,怎麼會被賣到青樓呢。
我想不通,卻也不敢貿然問出口,只扶著他進屋休息。展千訣站在門外等我,神色依舊淡漠。
我忍不住替蘇公子惋惜幾句,展千訣卻說,人生來皆苦,與其同情別人,不如想想怎麼才能讓自己過得好一點。
他指了指掃大院的青年,又指了指不遠處的劈柴的壯漢,和那邊端著湯水小步疾走的丫鬟。
沒有一個是自願的。他說。誰過得不苦?
我莫名一震。
若……生來便是痛苦,早些死去不是更好嗎?為何還要求醫?
他的目光落在未知的遠方。
因為,總有高於痛苦的東西,值得人留戀。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如果還有比失去父母更痛苦的事情,那我並未體會過。但我想,不管到什麼地步,這一抹冷清的白牽總是引著我的,讓我不忍離去,不舍離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