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九心裡頭怕得很，他怕這個男人傷的不夠重，醒了就要害他。

他沒有給男人洗臉，也沒去看他身上的傷口，他只知道這個男人身上的血一直從河邊蔓延到了家門口。

把人給扔在角落裡，他自己就窩在門口抱著膝蓋睡過去。

要是這傢伙真的還有力氣要行兇，他就馬上跑掉，大不了朝河裡跳。

他把這個老沉的身子拖回來就用光了所有的力氣，閉著眼一覺睡了四五個時辰，睜眼的時候，這個男人還在睡著。

可真能睡，豬一樣。

他眯了眯眼，捶了捶肩膀，那裡本就沒有什麼肉，現在更是被磨出了兩道血痕。

他在屋裡燒了柴，撿了半筐果子，天如果再這麼冷下去，他就要沒有東西吃了，那他的命也就到頭了。

最多也就是這個冬天了。

不是餓死，就是凍死。

在窗腳下平躺的男人發出了疼痛的呻|吟，孟九頓時汗毛倒立，從小案台撤到了門邊，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

男人手指動了動，嗚咽了一聲兒，隨後大手揚起，捂著自己的腦袋砸了兩下。

滿臉黑乎乎的血跡也擋不住他深邃且凌厲的雙眼，只是更多的，還是虛弱。他晃了晃腦袋，就朝門邊的孟九看過去。

「看、看什麼看……」孟九緊張地瞪著他，像是防範著野獸。

男子聽見他的聲音，卻猛地睜大了眼睛。

他不可思議地望著對他避之不及的孟九，看著那張臉，視線描摹著他的輪廓，愣怔許久，而後視線落在他的身上……他穿著什麼？

「是你救的我麼？」他的嗓音很幹啞。

「桌、桌上……」孟九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同人說過話，結結巴巴地，「有，有果子……你，吃了，自己走吧……」

男子視線不依不饒地落在他的身上，滿臉血污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可時下的孟九，已經敏|感得要命，只要多被人看一眼，他都會覺得是在說他——你怎麼可以丑成這樣，你長成這樣，還活著做什麼，你連衣裳都不穿，肉都要露在外面，你不知羞恥不要臉。

「你吃了，吃了就走……」他又重複了一遍，手裡緊緊抓著門。

男人收回了視線，看了眼桌上那些吃的，青青黃黃的小果子，有些其實根本不能吃。

他動也沒動，捂著自己的腰側，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很快又痛叫一聲倒了回去，「你到底是怎麼把我帶回來的！」

語氣里竟有些責罵。

孟九大氣不敢出，「拖，拖回來的……」

男子咬著牙，眯著不善的雙眸，伸手到自己腰側，咬牙，從傷口裡挖出來幾顆小石子和枯樹幹，疼得粗喘氣，「娘的……」

孟九傻愣愣地不敢說話。

「去給我抓只兔子。」

「我，我不會……」孟九慌慌張張站了起來，「我去給你采蘑菇。」

「回來！」男子沖他吼了一句，又被疼痛擊倒在地。

就沖桌上這些果子，他採回來的蘑菇肯定也吃不得。

孟九站在那兒動也不敢動。

男子看著他這沒出息的樣子，皺了眉，良久，終忍不住嘆了口氣。

幼時姐姐就總跟他耳邊說些兒女情長，都說是天數，冥冥之中安排好的，只是他從來都是嗤之以鼻，從未想過這回事，真的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居然被孟九給救上了岸。

男子望著上頭漏光的屋頂，無奈失笑，隨後是心酸。

「你一直住在這兒？」

「我，我是，借住……」

「你偷偷住在這兒？」

男人一句話撕破了他的偽裝，這讓孟九有些難堪，「我，我會給他錢的……我有銀子……」他還有那根釵子。

「你有銀子為什麼要住在這種破地方。」

因為什麼？因為我沒有親人，沒有去處，沒有衣裳，沒有人想見到我，怕出去，嚇著人。

他如今這張臉，在哪裡都會活得跟現在一樣，去哪裡都是一樣的。

何況他這個冬天就要死了。

做什麼要特意跑出去死。

「給我打盆水洗臉。」男子嗓音沙啞地命令道。

「……哦，哦。」

「多打點，給我擦了身子，再摘些草藥回來。」

「我，我不認識草藥……」

「沒用！」

男人忽然憤怒的責罵嚇了他一跳。

「再燒水來，我要喝。」

「好……」

怎麼會有人被人救了命，還對救命恩人這麼凶。

他一出門，吱呀一聲，屋裡的男人就紅了眼睛。

憤恨的，懊悔的，心疼和酸楚讓他攥緊了拳。

他的臉……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怎麼會住在這麼一個地方……連風都擋不住，連衣裳都沒有，不冷麼。

他抬手抹了把臉，很快恢復如常。

孟九將中間的小案給挪開了，在中間的平地上燒上了柴，男人看著他一根根捨不得似的往裡添，忍不住吼他，「都給我放進去！」

孟九又被他嚇得一愣，囫圇把柴都添了，燒上了水，才用洗過的男人的衣服給他擦臉。

男人盯了他一眼，沒好氣，把裡面穿的褻衣給脫了。

「你幹什麼！」孟九根本看不得男人脫衣裳，緊張得立馬握住了那根救命的釵子對著他，「你、你潑才！把衣裳穿上……穿上！」

男人冷著臉將衣物甩到他腳下。

孟九發著傻。

「穿好了，我反正要擦身子。」

他看著自己腳邊皺巴巴的白衣。

他很久沒有穿過正經衣裳了，連衣不蔽體的羞恥，都快被忘記。

「看什麼看！給我穿上！」男人咒罵地吼了他一句，他才回過神，趕緊背過身去將那暖和的衣衫給套在了身上，鼻子發酸。

他有衣服了。

漆黑的泥和血跡已經幹結在一處，他跪在男人身邊，費了好大的力才擦幹凈一塊，露出一片健康的，幹凈的皮膚，只是緊接著露出稜角分明的側臉，高挺的鼻樑，他眸中望向自己的熟悉眼神，驚得孟九快要無法呼吸。

他猛地咬住了唇，他的手劇烈顫抖，他幾乎是靠著這陣顫抖去擦他臉上僅剩的臟污。

少年依舊是那麼英挺，俊偉，可他卻不敢說一句話，好像生怕被他看出來，自己就是孟九。

用著他母親的姓，叫著他新給的名字，不過半年，活成了這副鬼見了都要繞道走的模樣……

他羞愧地低下了頭，期望他只記得自己好看的樣子，這張醜陋的臉……他應該認不出來吧。

否則他醒了就叫自己了。

他一定沒有認出來。

孟九出去洗了遍衣裳，擰幹，在外頭流幹了眼裡的淚，許久才回來，繼續跪在他的身邊，伺候他擦身子。

男人腰側有很嚴重的劍傷，傷口已經被泡的發漲，血肉猙獰著往外翻，他無措地看著男人那張隱忍著疼痛的臉，心疼得滴血，哽咽著說：「我，我去給你請大夫吧……」

「那你先前怎麼不出去。」

孟九垂著腦袋，眼睫濕乎乎的，「我……我不敢出去，山上有土匪……」

男人看著他，命令道：「你把頭抬起來。」

完了，他肯定知道了，他知道我就是孟九，可我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好看的孟九了……

他慌亂道：「你，你別看我……」

他眼淚滴落了下來，他的自尊和顏面都已經被踩碎在了塵埃里，成了齏粉，他沒臉見他的，也沒臉再用哀婉的眼神看他，只剩下滿臉的凄愴，低頭央求道：「你別看我，會噁心到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