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火嗶啵炸出小火星，一邊烤著的藏青色外衣給他們拉起一道屏障。

男人伸手，用拇指摸了下他臉上的疤痕，幾乎心如刀絞。

那粗糲指尖的觸感，讓孟九嚇得跌坐在地。

「我問你，這是什麼。」

孟九小聲說：「是……是梅毒……」

男人掐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摁在地上，眸中迸射出怒火，「老子問你這是什麼！是誰幹的！」

孟九被他吼得睜大雙眼，隨後胸中湧起無限委屈，在逼他落淚。

他想側過臉，想蜷縮起身子，把自己藏起來，不讓人看見，尤其是他。

這是被人一刀刀劃出來的，又因為他身子弱，總是摔摔碰碰，掉到那種髒亂不堪的地方，污了傷口，又沒有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淚水爬了滿臉，只是痛苦地看著他流淚，咬著嘴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說出來做什麼，說出來，只是讓他更加可憐，讓他更覺得自己沒用而已。

男人見他死都不肯說，氣得要命，只能鬆開了手。

他忙退到對面的角落裡大喘著氣。

「去采藥回來。」男人捂著腰側，自己艱難地挪到了火堆旁躺下，命令道，「見到一種草就摘回來一種，我看著用。」

他沒有回話，點了點頭，就攏著衣衫跑出去了。

回來的時候，不僅帶了一筐子草，還撿了很多柴。

他出去了兩個時辰，身上一片冰涼，手腳凍得僵了，白皙的手背上，被藤條上的刺兒給劃了好幾道口子。

有點疼，可是比起男人沒有說討厭他的話，還允許自己照顧他，這根本不算什麼。

男人撿了幾樣難聞的草出來，讓他給搗了，敷在傷口上，又套上那已經破破爛爛的藏青色外衣。

「記住了，明日就摘那幾種就行了。」男人瞥了眼他的手。

孟九偷偷將手藏在背後。

「還剩一點兒，自己塗上。」

男人看他沒有動作，補了一句：「我看著你塗。」

暗綠色的草藥混著難聞的苦味，他指尖沾了一些，輕輕摁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頓時疼得倒吸了一口氣，連背都挺直了，不可思議地看著卧躺著，一臉沒事人樣的男人。

男子嗤笑一聲兒，「疼？」

他搖頭。

「那就全塗上。」

孟九：……

疼。

「還有肩上。」

孟九身子一顫，這回真的，真的，愣了很久，直勾勾望著他，又要哭了。

「傻了？傻了我來動手你可不許叫。」

他沒有說話，只吸了吸鼻子，自己撥下了衣襟，露出白皙瘦弱的肩，上面一道粗糙紅痕。

他想說些什麼的，可是他不知道要說什麼，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些什麼……

夜裡，孟九背對他躺下，覺得自己的心很久沒有跳的這麼快了。

他的心早就準備死去了，上天在他已經認命，打算將自己這條命投諸黃土的時候，把這個人又送回了他的身邊……

可惜他已經卑微到不敢要了。

寒風穿透了洞開的縫隙，嗚嗚卷了進來。

孟九縮起了身子，臉埋了起來，他那麼瘦，蜷縮起來就更不剩下什麼，甚至比旁邊燒著的柴堆還要小。

背後有氣息浮動的聲音，竟是男人在他脖子上嗅了起來。

孟九嚇得睜開了眼，渾身僵直，隨後，他曲起的腿被背後長腿給夾住，抻直了，冰涼的腳尖被暖熱的大腳摩挲著。

他渾身顫抖，「你、你別……」

「為什麼別。」男子吻著他的後頸。

「我現在……一點都不好看……」

男子伸手環住了他的腰，把他往自己火熱的懷裡帶，「你覺得我是這麼膚淺的人麼。」

這無關膚淺……即便是不認識他的人，見了他，都要心生厭惡，那就是一張令人生厭，沾滿了病和毒，彷彿只是靠近，都會被他的醜陋玷污的臉。

這是一種本能，他的臉，會讓人本能地討厭。

「我不是說過麼，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男人張嘴，一口咬在他已經沒有幾兩肉的脖子上，孟九嚇得尖叫了一聲兒。

「怎麼了？」男人一怔，鬆開了他。

「我怕……」

「你怕什麼？」男人不解。

「怕人……」他可憐兮兮地說完，就為自己的沒出息感到羞恥。

而且他真的怕的渾身發抖。

他不敢告訴他，自己有過他的孩子，而且沒有保住。

他是個罪人……

見他大概是真的怕得要命，男人才沒有動他，只是攥住了他的手包在掌心裡，粗糲指腹摩挲著他依舊順滑的肌膚，摟著他睡過去。

何其幸也，即便這是個夢，在他臨死前最後一個美夢，他都要感謝上天了。

翌日，陽光大盛。

孟九掀開了眼簾，身上暖融融的，光灑在他的身上。

他身上蓋著男人的衣物，男人赤著上半身，靠在牆邊上自己搗藥材。

他坐起身，環眼一望，屋子裡多了很多柴，很多他不認識的葉子，還有兩塊斷了的粗壯樹幹，擱在了小案邊，柴堆上燒著水，冒著騰騰的熱氣。

他忽然就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有了。

「哭什麼，沒用的東西，睜眼就會哭。」男人抽空看了他一眼，「一點長進都沒有。」

「我，我來吧……」他擦幹了眼睛，想去接男人手裡的碗，「你傷還沒好。」

男人抬眼盯著他，鷹隼般銳利的視線，他回過神，立馬把頭別到了一邊。

「你叫我什麼呢，沒大沒小。」

孟九壓根就不知道他的名字，從來都是輕輕地撒著嬌喚他一句『爺』，剩下的，都是你你你的，他以前也不在意，怎麼現在落魄了，只剩兩個死生不知全憑天命的人，反倒講這種無用的規矩。

「爺，我來吧……」

男子眼梢微挑，「我現在可不是什麼小王爺了，換一個吧。」

他倒是沒有先想到為什麼現在就不是小王爺了，只是在腦子裡搜刮著，不知道還能叫他什麼。

剪水般的雙瞳傻不愣登地盯著他瞧。

男子將石碗塞進他手裡，順勢攥住了他柔軟的手，不許他逃，戲謔道：「咱們也算患難夫妻了，叫聲相公來聽聽。」

孟九雙頰頓時爆紅，「你、你……」

「我看你都瘦成這樣了，胸上的兩塊肉倒是沒見少嘛。」

「你、你怎麼忽然……」

「我昨夜心煩意亂，摸著他們才睡過去的。」

「……」孟九張著嘴，睜大眼睛，嚇得整個人都靈魂出竅了，麵皮都給羞恥蒸紅了。

他那裡，確實因為曾經有過孩子，又、又長了點兒……

男人幾句話把他身子都說軟了，順勢把他扯進了懷裡，孟九很久才從羞惱中緩過來，別說身子，連心都軟了。

良久，他問道：「你為什麼不覺得我難看……我自己都受不了這張臉。」

「九兒。」

男子喚道。

他從未想過，自己此生還能聽見他再這般喚自己的名字。

男子目光落在火堆上，「這世間人千千萬萬，什麼相貌的都有，臉不過是用來欺騙人的皮囊……你的心是幹凈的。」

他死死摟著男人的脖子，滾燙的淚沾濕了他的胸膛，搖著頭，「我殺了人，我的心也是髒的……」

「李成死了？」

孟九微怔，抬頭看著他。

男子低頭一笑：「你恨李成，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了。」

孟九說不出話來。

「你的臉是他幹的麼？」他似乎不需要回答，就這麼肯定了，續道，「他是個死不足惜的小人，死了就死了，死了是造福世間。」

「九兒。」他摸著孟九顫抖清瘦的脊背，感受掌心裡硌人的質感，心疼道，「一個人會說自己心臟，他一定臟不到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