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店，宋雲深倒頭就睡。晚上九點，鬧鐘準時想起，他睜開眼睛，在躺在枕頭上靜靜地盯著天花板看了半天才堪堪從夢境中走出來，喝了口水，起身換衣服出門。

奮鬥了這麼多年還是一無所有，真的算是相當失敗了。同齡人就算是單身的也已經有了一筆相當可觀的存款，不像他，卡里只有兩萬不到，就算他現在立刻改變性取向，實際上也討不到一個老婆——他連彩禮都出不起。

人不到這種時候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身處困境。從前和黎思源在一起的時候他並沒有過多地關注到這些，只覺得每天吃飽喝足就夠開心了，再攢點錢為了以後能付一套房子的首付，好真正地在這座城市落腳。而如今神跡失靈，才發現天大地大轉得快，竟在不知不覺間落後眾人腳步太遠。

一路打車回到出租屋，門是鎖著的，黎思源還真就沒有糾纏不清。或許他等待這一天已經等很久了，只是良心上一直過不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給自己解脫。

宋雲深叼著煙開門，屋子裡幹幹凈凈，黎思源的東西都已經不見了。他拖著步子走到沙發邊上坐下，目光在每一處角落流連。

這件屋子，他們整整租了七年，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大到床沙發雪櫃小到每一個擺件牆上的貼紙，每一樣，都是他和黎思源一起精心挑選的，每一樣都是銘刻在骨血里的回憶。那時候他們才剛大學畢業，擠在這間小房子里，一無所有卻仍舊充滿希望。那時候這間房子還沒有被他們修繕到如今的模樣，傢具都是老舊的，水管也總是壞，甚至角落裡還有一個耗子窩。他們搬到這裡的第三天晚上就遭到了襲擊，黎思源尖叫著躲到他身後，他只能硬著頭皮拿起拖鞋。耗子到處亂竄，宋雲深追打不到，怒氣也上來了，袖子一挽幹脆與它做殊死搏鬥。終於，耗子死在了他的拖鞋之下，黎思源一把抱住他的腰，激動地說老公你真棒。那一瞬間，所有的怒氣和疲倦消失得無影無蹤，宋雲深喘著粗氣卻仍是笑起來，得意地說那當然。

買這張床之前他們已經去了很多地方，一直都沒有合心意的。那時候兩人才剛發第一個月的工資，加起來也不過八千左右，一分都沒敢亂花，揣著就過來傢具城了。還是黎思源率先發現的，逛著逛著他忽然向這邊指了一下，興奮地說雲深你快看，那張好不好看？宋雲深跟著看過去，同時眼前一亮。兩人大步走過去，在導購的許可下試躺，黎思源愛不釋手地撫摸著床頭的花紋，他說：「雲深，我好喜歡它，我們把它買下來吧，以後它就是專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了。」

宋雲深笑了，湊到他耳朵邊上，低聲說：「好，那我就天天在它上面幹♧你。」

工作人員把床送到出租屋裡組裝好，兩個人迫不及待地鋪好被褥，然後躺在上面，仿若空氣都美好了起來。這是他們的第一件傢具，也是承載著最多回憶的傢具。在這張床上面，他們做♧愛，親吻，打遊戲，看電影，聊天，也吵過架。因為瑣碎的事情，黎思源莫名就生氣了，宋雲深搞不懂他生氣的點，只能一個勁地哄。黎思源聽不下去了，紅著眼睛說你滾出去，想清楚了再回來。宋雲深不敢再惹他，只能灰溜溜地出門去，在外面幹逛了三個小時後才敢回去，還不忘特意去買了黎思源最愛吃的那家生煎包。一進門，黎思源正坐在沙發上掉眼淚，宋雲深慌了，趕忙上去安慰。黎思源撲到他懷裡，又是哭又是罵，宋雲深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掏出手機一看，果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沒電了，早就關機了。

「對不起，是我不好。」他說。

「我還以為……你真的不管我了……」黎思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對不起，雲深……我、我不該對你發那麼大的脾氣，我也有錯……」

宋雲深心疼地擦掉他的眼淚。「不是，你沒錯，是我太笨了，我以後會努力改正的。」

那樣疼惜又溫柔的語氣，竟似好久都未曾聽過。就像當年那張深深地吸引住兩人的床，如今看來樣式早已經過時了，床頭上也斑駁著深深淺淺的劃痕。歲月撫過它，留下痕跡，讓它變得厚重，然後將它拋棄在過往的塵土裡。

床也好，人也好，感情也好，沒有什麼是不會變的。黎思源不再是當年那個總是羞怯地偷看他的黎思源，他也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滿身鋒芒的宋雲深。

一整包煙都抽完了，宋雲深從回憶里拔出思緒，看了一眼牆上的鐘表。已經十一點多了。

手機上十八個未接來電，二十多天微信消息，他潦草地看了一眼，正打算收起來，恰巧看見一條新的好友申請。

名字只有一個字母，是一個大寫的L，頭像是一個戴著墨鏡的帥哥，輪廓看起來有點眼熟。

這一行幹多了直接養成一個習慣，那就是不管認不認識，只要有好友申請就一律透過，聊兩句再說。是客戶就置頂供著，是潛在客戶也放在列表裡，每日朋友圈發廣告，如果沒什麼用，那就直接刪了，理由都不用找。宋雲深直接點了同意，打兩個字過去。

「您是？」

消息才剛發過去，對話框頂部立刻就出現「對方正在輸入中」七個字，幾秒之後，對方回了三個字。

「林望鶴。」

不認識。

宋雲深心情不好，也不想聊下去，直接就準備刪好友，對方卻又補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小林總。」

「……」

宋雲深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刪除鍵。

隔壁又傳來打孩子的聲音，年輕的夫婦你一言我一語地教訓著，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以往覺得吵到不行的聲音此時聽來莫名地直戳淚點，面對著空空蕩盪的房間，宋雲深一步步走到衣櫃前，拽出行李箱裝衣服。襯衫，褲子，外套，襪子。每裝一樣他的心就跟著沉下去一分，衣櫃空了，他的心也徹底空了。

關於他的所有、所有，都與黎思源有關。襯衫是黎思源給他買的，手錶是黎思源幫他挑的，皮帶也是黎思源親自幫他扣過的……如何能在一朝一夕間將這些悉數忘記，是一門大智慧。宋雲深無法參破，因而悲哀，因而痛苦。

公司那邊是他違約在先，連封辭職信都沒寫，也就不指望著在這行混下去了。那麼他能去哪裡呢？家人已經七年不曾聯繫過，手機號都不知道換沒換，如果他突兀地拉著皮箱出現，該會是多麼尷尬的局面。

手頭的錢也不夠幹個體戶，貸款又不敢。已經過了那個有資本承擔風險的年紀，如今的他是真的輸不起了。

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個結果，宋雲深只能強迫自己中止思考，最後檢查了一遍房間，拉著行李出門，轉身落鎖。

如果他能像林望鶴一樣有錢，至少在此時還有本事買下這間房守護僅剩的回憶，可惜他甚至連多租一年都沒有閑錢。這也正是他憎恨林望鶴的原因之一。那個人年輕，有錢，有本事。輕而易舉地就能毀掉他所擁有的一切，看著他頹唐落魄，再高高在上又虛偽無比地說上一句，我不知道會這樣。

儘管宋雲深其實也知道，不知者無罪。尤其是他和黎思源的問題其實早就已經出現了，並不在林望鶴。

可他仍然無法消除來自自己內心深處的不甘與妒忌，就算是為了僅剩的自尊，也決不能當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地安穩在他手底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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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宋雲深都窩在旅店狹小的房間里瀏覽招聘網頁。餓了就吃泡麵，渴了就喝瓶裝水，頭髮已經好幾天沒有洗過了，一整坨糊在頭皮上，冒著一股子令人作嘔的味道。

有生之年，他頭一次把日子過得這樣糟糕。旅店裡條件不便是一方面，最主要是，他已經失去了打理自己的興趣。以往那個出門都要認真給頭髮抓造型的人，現在一整天連臉都不想洗。墮落的確是迷人的東西，即便明知這無法被人稱頌，卻還是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快♧感在裡頭。

招聘廣告足足看了幾百條，簡歷也發了幾十次，卻無一不石沉大海。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直叫人喘不上氣，他實在是受不了這種壓迫感，幹脆買了一袋子酒回來喝。

愁緒面前，茶也醉人。平日裏海量的他，此時輕而易舉地就醉了，易拉罐滾了滿地，他毫不顧忌地坐在地板上，像一攤爛泥。

手機響了又響，他歪了歪頭，下意識地拿過接起。

「寶寶……」

對面頓了一頓，說：「宋雲深。」

「寶寶……我……」宋雲深打了個酒嗝，剛想說我想你了，忽然意識有一瞬的清醒，發覺不能這樣掉價，又實在剋制不住蝕骨的思念和痛楚，在糾結中發出嘶啞的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