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望盡(十四)
小說: 年齡差的一百種玩法 作者:冯寞 字數:3031 更新時間:2020-07-14 14:10:51
人一旦過了某個年紀就會意識到,只有父母是真的無條件愛我們。或許他們不懂我們的愛好,不懂我們的志向,也不懂我們的心事,可是他們仍然是這個世界上最希望我們過得好的人。少年時期未曾見過大世界,經常因為父母的管教而心生怨懟,甚至會把父母看作是階級敵人,長大後才追悔莫及。
宋雲深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床上,聽著樓下偶爾經過的車聲,滿腦子紛亂思緒,胸口悶得發痛。
人總是要為自己的年少輕狂付出代價,只是為什麼這個代價不是由他自己來承受,而是像一把刀插在兩位老人的心上。晚飯時母親偷抹的眼淚,父親一反常態的灌酒,哪一樣都讓他想分分鐘回到過去砍死那個自以為是的自己。
那還是大四的時候,距他和黎思源確認關係已經過了一年。他迫切地想要表達自己對黎思源的愛,於是懷著渴求支持的心情和父母說了這件事。他以為母親是懂他的,可是她說,同性戀是病,有空回來吧,媽帶你去看病。
就像是一個火辣辣的巴掌落在臉上,宋雲深年輕氣盛,放話自己此生非黎思源不可,和父母大吵一架,掛掉電話,從此不再聯繫。
他覺得父母的思想實在是太迂腐了,落後了,跟不上時代了。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應該掌握在自己手裡,對於父母的盡孝只要定期打錢即可,沒有自己他們兩個也能過得很好,可是沒有黎思源,他過不好。
也就是仗著骨血之情,掛掉電話之後他竟然也沒有感到多少愧疚,反而覺得輕鬆許多。那時候他還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面對無限種可能,目光只看得到前方,從不會顧及身後有人因此痛苦崩潰。正巧,黎思源和家裡的關係也不是很好,兩個人抱在一起,發誓闖出一片天地證明給他們看,兩個男人也能過得很好。
一段感情談得轟轟烈烈,非彼此不可,誰能想到七年之後會是這樣的結果。
感情變質了,房子買不起,甚至連存款都沒有。
對於黎思源的出軌難道他沒有責任嗎?不,他有。就像別人說的,他願意陪你吃苦不等於他就只配吃苦,是你宋雲深混不出頭,不爭氣,只能讓他吃苦。沒有物質的愛情就是一盤散沙,可恨他們用了大半個青春才參透這個道理。
還記得大學時候他和黎思源坐在校園的長椅上,對成功人士的經歷侃侃而談,對未來抱有無限幻想。他說以後打算先找一家公司幹幾年,賺了錢就辭職開一家寵物店,讓黎思源做老闆娘。黎思源趴在他肩上望著夜空中一閃一閃的星星,眼中流露出憧憬的神采,說好呀,那就可以養好多貓了。宋雲深笑著說貓管夠。
……
與其說是懷念黎思源,不如說是在懷念自己逝去的青春。但或許人生是環環相扣的,國中時同學在認真聽課,他在後排搗亂,高中時候同學在認真聽課,他趴在課桌上睡得正香,於是他和他們分道揚鑣,進到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大學裡仍有同學在為了未來拼搏,他們早出晚歸,終日泡在圖書館裡。而那時候他在幹什麼?他在女生宿舍樓下彈吉他。
在最該努力的年紀肆無忌憚,活該他的人生變到現在這樣糟糕。
當初最看不起的,如今最無能為力。
宋雲深拉上被子蓋住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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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望鶴坐在法國街頭的長椅上,低頭一張一張地翻著相機中的照片,再一張一張地刪除。
他的鏡頭不會說話了。
以往最喜愛的景色,如今怎麼拍都拍不出想要的感覺,有美麗的異國少女對著他微笑,呈現到畫面里卻毫無生機。
專業技術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怎麼就是僵硬,死板,沒有靈氣。
有法國的攝影師經過,見他也拿著相機,便過來想要交流一二。林望鶴一言不發地站起身,將昂貴的相機隨手塞到對方手裡,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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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慶假期的第三天,宋雲深在微信上對林望鶴說,我們結束這種關係吧。
一分鐘後,林望鶴回:宋雲深,我是認真的。
宋雲深只匆匆地掃了一眼便將手機鎖屏熒幕朝下放在了稍遠一點的桌子上。
三分鐘後,手機鈴聲響起,宋雲深沒有理會,對方卻極為耐心,一個接一個地打,不到他接不罷休的架勢。
宋雲深深吸一口氣,在他打到第五個時接起。
「喂。」
林望鶴的聲音平靜如常,「早點回來吧,我和火鍋都想你了。」
火鍋在那邊也跟著嗷嗚了一聲。
宋雲深沉默片刻,殘忍地說:「這幾天麻煩你照顧火鍋了,你先搬回去吧,剩下的狗糧夠他吃兩天了。」
電話那頭沒了聲息。
宋雲深胸悶得厲害,正打算開口再說些什麼,林望鶴的聲音突然響起。他說,宋雲深,我接受不了。
然後掛了電話。
宋雲深在椅子上坐下,空白片刻,費力地點燃一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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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歲,不早,但也不晚,現在結束,也許一切還能回到正軌。已經偏離太久了,他迫切地渴望安定,而不是這樣渾渾噩噩地度日。
宋雲深就坐在窗邊抽了半宿的煙,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滴砸在玻璃上,像那些被強行阻隔的遺憾。
晚上十一點,他的手機忽然發瘋一樣地響了起來。看著熒幕上熟悉的三個字,他只覺心臟重重地跳了起來。
「我在樓下,下來。」
宋雲深搓了一把臉,套上衣服匆匆下樓。老式居民樓的路燈下,林望鶴撐著一把黑傘站在雨幕之中,宛如一座沉默的雕像。
宋雲深緩緩走到他面前。
林望鶴一言不發地拉開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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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一路行駛到遠離居民區的街邊,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林望鶴死死地攥著方向盤,猛地踩下剎車。
宋雲深因為慣性上半身繼續向前,額頭在玻璃上重重地磕了一下。
林望鶴欺身過來,粗暴地撕扯他的衣服,宋雲深退無可退,只能用力握住他的手腕。
「宋雲深。」林望鶴死死地盯著他,「給我一個理由。」
「我想要安定。」宋雲深鬆開他的手,說。
「我可以給你。」
「你給不了。」
林望鶴咬著牙笑了:「你還沒有試過,憑什麼認為我給不了?我已經和家裡出櫃了,也不缺錢,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還會孝敬你父母,我到底哪裡做得不夠好?」
「我們不合適。」
「這就是你的理由?」
宋雲深默認。
林望鶴拽著他的領子逼他直視自己,竭力壓制著情緒:「告訴我,哪裡不合適。」
到底還是年輕。
在成人世界的規則里,話從不必說透,一個表露,一個領會,這就夠了。刨根問底沒意思,什麼都擺到檯面上只會讓雙方更加難堪。宋雲深想要緘默,可林望鶴卻那樣執著地想要得到一個答案。僵持片刻,他說:「年齡不合適,家世不合適,經歷不合適。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我說明白了嗎?」
「我聽不明白。」林望鶴說。
非要撕破臉。好,可以。
宋雲深的情緒也上來了,同樣攥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說:「這種關係有什麼繼續下去的必要?你說你是認真的,可你了解我嗎?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你從小在優渥的環境里長大,所接觸的和我完全是不同的世界,我拼盡全力也得不到的你輕而易舉就能擁有,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你喜歡的、了解的,我一竅不通,我熟悉的同樣你也不懂。這種差距擺在這裡你還問我為什麼不合適!你說你是認真的,我信,但是我他媽已經不年輕了!你才二十齣頭,熱情多的是,有無數次試錯機會,可我馬上就要三十歲了,你懂嗎?我需要事業,需要穩定的家庭,我經不起失敗了,你懂嗎?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有一個有錢的爹,也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就算什麼都不做也能過上優於常人的生活!小林總,我真的陪不起你了!」
車內倏然變得死寂。
半晌之後,林望鶴說:「你不相信我。」
「我沒辦法相信!我憑什麼相信?我連自己都不相信!假如是你,經歷了一段八年的失敗感情之後,你還能做到全心全意地相信一個人嗎?八年,八年都不可信,你難道還想讓我相信這短短的幾個月?我已經沒有資本再孤注一擲了,我把我的運氣都用光了你知道嗎!」宋雲深穩定了一下情緒,低低地說,「好聚好散吧,小林總。」
林望鶴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力氣大的幾乎就要將他的骨頭攥碎。宋雲深低頭,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掰開,力道同樣強硬。
林望鶴的眼底漸漸蒙了灰。
宋雲深推開車門,林望鶴啞聲問:「……能不能把火鍋送給我?」
「承蒙照顧,但那是我的狗。」
宋雲深說完,傘也沒拿,隻身走入雨夜之中,一點點消失在林望鶴的視線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