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自己人，雲馭倒也不怕尷尬。天色還早，婢女小廝和其他的樂師還在會周公，院子里目前只有他們兩個大眼瞪小眼。

夢遊這事安成灝也聽說過。只不過為了保全他的面子，年婆婆下令樂坊里其他人不準取笑，也不準向他透露一星半點。雲馭頂著自己被他「精心打扮」過的臉，微微一笑，在安成灝拔腿就要跑之前搶過他的發簪，仗著自己身上沒傷故意跳起來不還給他。

「你——」

「好了，不跟你胡鬧了。」

雲馭幼稚夠了，示意他在石桌旁坐下，抄起梳子給他順毛梳頭髮。

「有件事師兄還得拜託你……」

這種拐騙無知少年的語氣又來了。安成灝一掙便扯斷了幾縷頭髮，連帶著傷口一起隱隱作痛。他側過身子扭頭看著自己的傑作，忽然伸出手撫向雲馭的臉。

那朵瑟瑟發抖的小花兒落在掌心，他半披著頭髮站起來，奪過木梳，把一臉懵懂的雲馭扣在樹上困在懷裡，掏出隨身的絹帕細細擦去污物，梳了個最簡單的髮髻。

打從師弟幼時起，雲馭天天就這麼追在小屁孩兒後邊，拿他的腦袋折騰研究髮型。最終也就只學會了這麼一個，拿發簪一挽，簡單又不失大氣。

安成灝有樣學樣，仗著周圍沒什麼人，懷中人又沒反抗，就一點點迫近他，附在他耳邊輕聲說：

「這裡有人偷聽。」

「啊？」

雲馭被他那句話燙到，下意識嗅了嗅周圍，耳邊有些癢，縮了縮脖子，攥著發簪的右手攏回袖子里，滿臉不知所措。

院子里除了他們，還真的有個鬼鬼祟祟的傢伙。不過並沒有動手，也似乎沒什麼惡意。

白祿還在窩裡呼呼大睡。安成灝能想到的監視者只有一個人。他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房門又迅速收回視線，雲馭立刻會意，被他拽著胳膊推進房門。

「是燭移那小子。從昨日戲班在宮裡當眾出醜開始，他就派了人，一直在跟蹤你。」

「你怎麼這麼肯定？」

雲馭擦了擦臉，伸手把安成灝按在椅子上，給他挽了個同款髮髻：

「在皇陵外那群老不休暗算我們的時候，那小子也被扔進了結界里。雖然我也覺得他們正勾結在一起密謀什麼大事，但預感告訴我……」

一束亮光從窗戶上的縫隙間透過來，在坐著的安成灝臉上打了一層完美的光影。

雲馭沉思片刻，還是開了口：

「我恐怕，已經來不及阻止他們了。」

因為接連幾次被砸了腦袋，燭移頭上纏著布條正在養傷，思緒一直混亂不堪。他看向地上前來彙報消息卻一言不發的手下，剛要抬手就被抱緊小腿，一腳將人踢開。

「仙君饒命！小的……小的……」

「既然你不願意說，那好辦。」

他戴上足以遮擋臉部所有傷疤的面具，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滿，又很快轉為冷漠。

「仙君饒命！我說……」

這小妖把從樂坊里偷窺到的一切都告訴了自己的主子。燭移沉著臉，聽著聽著就捏碎了杯子，抬頭勾起嘴角：

「去，把那老狐狸叫過來。」

「啊？」

「就說，我改變主意了。」

遠在山上的皇宮裡依舊一片寂靜。那日皇後壽辰上戲班作秀時出的意外並沒有掀起波瀾。相反的是，宮裡的氣氛一日比一日沉重，暗流涌動之上的祥和與清桐坊相比，帶有一股行將就木的氣息。

「藥帶來了嗎？」

牆根下，兩個小宮女鬼鬼祟祟湊在一起找藥壺。給一國之君的東西總要檢查千萬遍，要想偷偷加點料進去，可沒那麼容易。

「帶來了。只是……」

「拿出來！」

她剛一開口，就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了。燭移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們絕對不能暴露身份，一旦換掉了給皇帝的藥，就必須馬上溜出宮遠遠的躲起來。

見沒有暴露，她輕舒一口氣，索性把那一排藥壺全都掀開倒了個遍，在宮女來之前迅速躲進暗處，悄悄跟在他們後面走向寢宮。

塌上躺著個鬚髮皆白的男人，他的枕邊已經被咳出來的血染成暗紅色。皇後正滿臉憔悴一勺一勺給他喂藥，猛然間，藥碗連同她整個人都被一把掀翻。

「陛下！」

「……滾出去。」

偌大的寢宮內，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人。床尾堆著一大摞已故太後的畫像，畫的還都是她年輕時的模樣。

他撐著自己破敗不堪的身體站起來，恍惚間，看到爐煙里似乎站著一個人。

「母後？」

那女人笑著招招手，示意他過去。可他走到香爐邊，那人又躲得更遠了點兒。

「母後……」

手指穿過那人滿頭青絲，他站在窗檯邊，窗外是深不可測的懸崖。

「母後！」

他如著魔一般，渾渾噩噩抬腳跨過窗框，寒風撲面而來，瞬間將人從夢境里拉回現實。

低頭咳了半晌，他什麼也咳不出來。掌紋里斑駁的紅色不再刺眼，看著地上碎裂的瓷片，他沒來由的想到那一日宮裡請來的戲班子。

現在想想，那些人全部都穿著綉有喜鵲的素衣，除了圖案，樣式和顏色就像孝服一樣。尤其是那個從高台上摔下來昏迷不醒的小丫頭，怎麼看都是一副鬼氣森森的樣子。

一定是他們。他呼喊著叫來侍衛，披好衣服，不顧皇後的阻攔，毅然決然的推開了御書房的門。

「陛下……」

「別碰我！」

這嘶啞刺耳的聲音讓小宮女想到了那夜冷宮遇到的嬤嬤。她們宮女里有幾個人背地裡被灌了藥，喝下去不久就會口吐鮮血，接著嗓音就會被徹底毀掉。

「書……在哪裡……咳，咳咳咳——」

藥效發作了。那兩個宮女偷偷露出陰惻惻的笑臉，出了御書房就施法一路狂奔，忽然被一個看不清臉的男人攔在半路。

「喲，這是要去哪兒啊？怎麼不帶我？」

雲馭一把掀飛斗笠，妖印覆在眉宇之間，指尖的摺扇轉了一圈，回到手裡時已經變成了狐尾拂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