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一小方天地被遮住，梁余全身都涼透了，愣愣看著眼前的黑暗。他的軍師，他的知己，他的愛人……

不知過了多久，纏住他的手臂鬆開了他。梁余趔趄了幾步，勉強撐住身子。腳下是一片光滑的大地，面前是一條天梯，直通遠處巍峨的宮殿。

剎陰殿。

梁余熟悉這裡，這是他的鬼界。

以前他走到這裡，總喜歡一躍而上，黑袍裹著結實慘白的身體，俯瞰整個鬼界。而現在，梁餘一步一個台階邁上天梯，每走一步，腦中都是那個墨白相間的人不同的背影。

他走了很長時間，長到低著的脖子有些僵硬。走過了最後一節台階，梁余緩緩抬起頭。

剎陰殿殿門打開，高高的王座之上坐著一個人。那人單手支著頭，另一隻手撫著長到腳踝的白須，正閉目養神。聽到聲音，微微抬眼，聲音穿過遙遠的距離。

「不愧是天生的帝王命，余仙君，不，現在是鬼王。」玉帝環顧四周，「你這剎陰殿，什麼都好，就是太陰冷，難怪錦歌仙尊住在這裡時常生病。」

梁余停在台階邊緣，以他為一條線，身前宮殿巍峨，身後萬里長階。

「玉帝大駕至此，是要與本王同歸於盡？」

玉帝笑了笑，「同歸於盡，於朕於你，百害而無一益。朕此次前來，是與你談一個條件。」

梁余目光淡淡地看著地上，慢慢笑了，進而狂笑，大笑不止。迴音在大殿遊盪，像一個悲痛的亡靈。

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忽得睜開，直直盯著王座上的男人，一字一頓低聲道：「你以為我在跟你談利益？」

面對梁余的挑釁，玉帝絲毫沒有憤怒，他露出寬袖裡蒼老的手，一點淡淡的紫光出現在他手心。

「朕還是低估了他，沒想到他對你的執念這麼深。」

緊皺的眉頭突然舒展開，梁余看著玉帝手中的紫光，那團光小小的，柔柔的。

玉帝道：「錦歌仙尊用他全部修為和元神為代價打開了獄鬼之門，連朕都不知，他已經變得如此強大。猶記當年，他在凌霄寶殿外攔天兵天將的模樣。」

「彷彿昨日。」玉帝眯起眼睛，把玩著紫光，時不時捏一下。紫光的氣息非常微弱，差點就要被抿滅，「你現在還要與朕同歸於盡？」

梁余沉默，衣袖下的手冰涼。

過了很久，玉帝緩緩起身，他這才看清玉帝的腳一直沒有沾地，天界至尊大概是不願被鬼界的泥土污了雙腳。玉帝飄下高座，來到梁余面前，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男人。

萬年前被洗掉記憶打下鬼界的小將軍，長大了。

「時間過得真快啊。」玉帝意味深長道。

這個男人，梁余始終是猜不透的。誰也不知道他在這個位置坐了多久，如何飛升，飛升之前是做什麼的，總不能一飛升就當玉帝吧。

玉帝的手輕輕一擺，紫光如蒲公英飄了起來，化成了虛體。

梁余看著蜷縮著身子，不知熟睡還是昏迷的湯錦歌，下意識就要上去。剛邁出一步，湯錦歌白凈的臉上，一道黑色的裂紋變大了。

「你再靠近他，他最後剩下的這一抹靈識就會消失，這次可是真的消失。」玉帝提醒道。

梁余退了回來，「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玉帝嘴角的笑意擴大，道：「朕需要一個聽話的鬼界之主，方便朕統領三界。」

「就是要我臣服於你唄。」

玉帝撫著白須搖搖頭，看了一眼蜷縮的湯錦歌。

他太清楚梁余的心性了，從萬年前開始，他就知道面前這個人一旦認定了心中所堅持的東西，就絕不會輕易改變。把梁余變成天界在鬼界的傀儡，不如重新換一個。

梁余僵了僵，隨即反應過來，「不行。」

「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他最後一絲靈識也灰飛煙滅？」玉帝道：「他若成為鬼王，朕可以保他在鬼界平平安安。還是你捨不得一界之主的位置。」

這是玉帝唯一一件不能強制性做的事，鬼王的傳承必須是當事人心甘情願。

「你不能這麼做。他那麼幹凈，那麼澄澈，你怎麼能讓他下來，怎麼能讓他下來！」梁余紅了眼，不知是悲還是恨。

「幹凈？澄澈？鬼王的眼睛何時瞎了。」玉帝蔑視道：「他從風塵出，這種低賤的出身原本是絕無可能飛升的。但他命好，上蒼勉強給他一個機會，他卻不懂珍惜。不想著如何在天界立足，反而修為有成後，一意孤行下鬼界甘受折磨三百年。看，他其實是有當鬼的潛質的。

梁余的腦子「轟」地一聲。

「若不是當年的天界很久沒有納新，一下貶兩個飛升的仙官嘮人話柄。說不定，朕就讓他隨你去了。鬼界之主，你敗給了朕兩次，朕卻兩次都沒有殺你，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不是敗給你。」梁余雙膝跪地，腰趴得很低，額頭緊緊貼在地面，雙手放在地上——一個放到四海八荒都無比臣服的跪拜禮。

是敗給了他，湯錦歌。

完完全全敗給了他。

世間沒了那雙暗藏心事的桃花眼，他當這鬼界之主又有什麼意思？

走出煞陰殿，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走下通天台階。梁余轉過身，他已經望不清宮殿之上的玉帝，但還是對著空氣道：「最後一個問題。」

他知道玉帝聽得見，繼續道：「天鬼兩界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為何當年要將鬼界趕盡殺絕。」

「自古仙為善，鬼為惡。天為上，鬼為下。哪有地下鬼蓋過天上神之說。」

玉帝飄渺的聲音傳來。

梁余背過身，從胸口掏出一隻竹哨，手指細細摩擦，像是在回憶著什麼。他笑了笑，而後又皺起眉頭，眼睛紅紅的。

最後，他深深輕嘆了一口氣，沉睡的湯錦歌睫毛微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