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黎覺得，帝江似乎有點悲傷。

但他不肯說，不肯表現出來，九黎也不會去拆穿他。

他從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醒地意識到，似他們這樣能活得很長時間的妖，其實在某一點上，是比不上凡人的。

他們比凡人看不透死亡。

當了幾千年的妖，九黎自然知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輪迴與來生，凡人短短一世，能夠輕易用「還有來生」這樣的謊言欺騙自己，從而從容迎接死亡。

但妖不能。

他們活得太久了，什麼都見過看過，沒辦法用輪迴這種凡人編造的傳說來麻痹自己。對他們來說，死亡就是死亡，身體化為枯骨，元神消散於大地，徹徹底底的從這個世上消亡。

沒有一個妖願意徹底消散於天地間，所以他們對死，也就更加的恐懼。

帝江大抵......也是如此吧？

九黎輕拍帝江的背，一下一下，是他難得的溫和。

帝江瞧他一眼，猜到他在想些什麼，不禁失笑：「你是不是覺得我怕死？」

九黎不語，只是眼中的關切出賣了他。

今日的帝江許是因為見到了禺彊的屍身格外感觸，連話也變得多了起來，無須旁人勾他，他便自顧自說了許多。

「我比誰都要活得長久，見過太多滄海桑田，早就膩煩了，若有一日真要消散天地，似乎也不壞。」

九黎就那麼安靜聽著，想像了一下帝江從天地初分便存在至今的心態，但是卻發現他怎麼都想不明白，腦子裡一團糨糊一般。

他晃了晃腦袋，又伸手拍了拍，突然有點頭暈。

帝江注意到了他的反常：「你怎麼了？」

怎麼了？這三個字似乎戳中了他的內心，九黎突然睜大了雙眼，滿心迷茫。

對啊，他怎麼了？從前幾天開始一直到現在，他到底是怎麼了？

為什麼會對帝江產生過於越界的關心？為什麼要不顧自己的身子跑到危機四伏的無妄礁來？

他九黎活了幾千年，什麼時候有過這樣無私的心思？

他突然有點慌張地伸手抓住了身旁帝江的衣角。

帝江皺了皺眉，覺得他的狀態不太對勁，手上瞬間燃起一縷火焰來，照亮了九黎的臉，發現他的兩頰與額頭有些飛紅。

伸手摸了摸九黎的額頭，竟是十分滾燙。

「你發燒了，」帝江語氣不悅，「生了病怎麼還亂跑？」

發燒？他一個妖怪，怎麼可能得這種凡人的病，九黎想嘲笑兩句，但是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帝江的手貼在他的額頭上，涼涼的，卻壓不下九黎的發熱，他覺得，一定是這股熱意，燙壞了他的腦子，讓他無法思考。

此時的他，居然覺得帝江的面具看上去，都十分順眼。

帝江眼神染上了幾分苦惱，他想，大概是九黎失了法力，又沒有一個病人該有的自覺，所以才被風寒入體，而按九黎現在這副樣子，明顯是病了不止一天了。比翼鳥夫婦給妖治傷慣了，想來也是從來沒想過有妖會被風寒這種小問題困擾，忽略了也是有的。

無妄礁這裡的環境又差，陰氣濃郁，九黎待的時間長了，才會突然有這樣猛烈的頭暈目眩之感。

帝江有些擔心，雙手都覆上了九黎的臉頰，緊緊貼著，似乎是想要用他冰涼的手來給九黎的臉降溫。

九黎的嘴被壓得微微有點嘟起，但他此刻卻完全無暇顧及。

他盯著帝江的眼睛，完全看呆了。

也許是因為他現在的確病糊塗了，他覺得自己的魂都要被那雙眼睛給勾走了。

他明白了，九黎閉了眼睛，他居然真的動心了。

為什麼會見天的擔憂帝江的安危，為什麼會不顧自己的身體跑出來，這些過去他從來不會做出的糊塗事情，都是因著，他動了心思。

此時回想，兩三月前，他還惦記著要勾引人家，不想這才在一起相處沒幾天，他倒先被人家勾走了魂。

九黎的腦子裡一團糨糊，才看明白了一點心緒，就又重新糊塗了幾分，暈乎乎的，幾乎要軟了手腳。

帝江見往日最活潑不過的狐妖此時閉緊了眼睛不說話，不免生出幾分擔心來，輕拍了拍九黎的臉道：「醒醒，別睡過去，這裡死氣太重，等我們回去了再睡。」

九黎艱難地睜開眼，只覺十分睏倦，腦子又糊塗，感覺到眼前是自己十分熟悉放心之人，竟就安心往前倒了下去。

帝江把人接住，摟著他的身子嘆了口氣。

把九黎安置好，他往四下看了看，然後站起身來，走到了那塊巨大的珊瑚礁前。

一掌擊落，那原本被禺彊挖出來的洞口便坍塌了下去，完全把禺彊掩埋了起來。

隨後，帝江運法力於指尖，在那塊珊瑚礁上畫起了陣法。

他要超度這裡的漫天死氣。

陣法畫成，帝江摘下面具，一個巧勁，竟將那面具直接嵌入了珊瑚礁的陣心之中，以面具為法器，陣法為引，注入法力。

那陣法瞬間光芒大盛，沿著帝江的腳下瞬間蔓延開去，那些沉鬱的死氣只要接觸到這刺眼的光芒，便瞬間被湮滅。

幾息之間，整座無妄礁的死氣竟已經被肅清。

帝江面色平靜，只是沒了面具，他的臉遮掩不住的變得瞬間蒼白，止不住咳了兩聲，嘴角竟滲出血來。

帝江腳下一轉，往另一個方向而去，那是離這裡不遠的一處地穴里，生長著銀硃草。

他還沒有忘記來這裡的本來目的。

將銀硃草收好，帝江察覺到他的黑髮有些微微散開，但他沒有在意，只是往回走，然後把昏迷的九黎抱了起來。

九黎其實暈得並不深，他還不至於弱到被風寒之症弄到深度昏迷的地步，所以被帝江一抱起，他就感覺到了。

微微哼唧了兩聲，九黎大約是真的身體受損得厲害，沒怎麼睜開眼，只是微微眯著，也看不清抱著他的人，隱隱約約只能看見一截下巴。

但熟悉的氣息告訴他，這就是帝江。

九黎下意識地拍了拍帝江，然後從懷裡摸索出一個東西，極小聲道：「給......給你，有這個就不怕迷陣了......」

帝江並不需要這種東西，但是他還是仔細看了一眼，見那是一個小小的琉璃瓶，裡面放著一隻如玉石般的眼睛。

大概是從哪個妖獸身上挖出來的。

帝江輕輕應了一聲嗯，九黎似乎是放心了，點點頭，便徹底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