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余抬起頭，對上一雙眼尾下垂的桃花眼。

湯錦歌居高臨下看著他，嫌棄地往後收了收腳，好像眼前是一塊巨大的泥巴。梁余側過頭，這就尷尬了。

「你還趴在那幹什麼，還不趕緊起來！」成仕氣道。

「老弟，我連床都下不了，你就該知道我站不起來。」梁余很無所謂的撇撇嘴，發揮他與生俱來的老賴精神。

「誰是你老弟！」成仕氣急敗壞。

「站不起來是嗎。」湯錦歌冷笑道：「在本王面前站不起來的多了，不過，你是第一個表現這麼輕鬆的。」

「還行吧。」梁余臉皮厚，撓了撓屁股，把不要臉的作派發揮到了極致。

沒等他再說點有的沒的，突然被湯錦歌抓著衣領提溜起來。身體像浸了水的衣服，所有重量都集中在脖子，或者是提他衣領的那隻手上。

梁余從沒覺得自己的身體那麼重，掐得他一個字都發不出，呲牙裂嘴。

「既然站不起來，本王就幫你一把。」湯錦歌拖著梁余往外走。

梁余只能趔趔趄趄跟上，兩隻腳面前撐住地面，迎合那隻不分青紅皂白拖著他往前走的手。成仕張了張口，最後什麼也沒說，任由他們消失在走廊盡頭。

換做以前，鬼廝們看見這場面得嚇得再死一次。可今時不同往日，鬼廝們見自家殿下拖著一個無名小鬼，誰會上前阻攔。

湯錦歌修長的手時不時碰到梁余的脖頸，涼涼的。他現在已經是一隻鬼了，居然還能感受到湯錦歌身上的涼意。

一路拖拽，毫無憐憫，地上一道長長的拖痕一直延伸到六道輪迴。

梁余被狠狠扔在地上，沒等緩過來又被抓住頭髮，半個身子被迫探出輪迴口。忘不見底的深淵電閃雷鳴，龍捲風卷著各種動物的骸骨，有豬哼聲，雞叫聲，狗吠聲。

他盯著深淵，狠狠咽了口口水。

「本王查了你的記錄，每次都是『人道』，本王治理鬼界向來公平。你既然是鬼界常客，這『畜道』也該嚐試一下。」

湯錦歌拽著梁余背後的衣服。梁余像根在風中搖曳的柳條，搖搖欲墜。

在玉帝看來，只有生生為人，才能受盡世間折磨，所以他每次都被默認「人道」。他也不是沒有想過輪迴成阿貓阿狗，大樹小草之類的，但真的懸在「畜道」邊，他還是流了一把冷汗。

梁余露出一個僵硬討好的笑，「鬼王大人，有事好商量。你看我當了那麼多回的人，也不差這一次了是吧。」

湯錦歌也笑眯眯道：「你知道本王要問什麼。」

梁余為難。

「阿貓阿狗也不錯，運氣好碰到疼你的主人，一輩子衣食無憂。」湯錦歌道。

呵呵，梁余想笑，您鬼王大人親自扔下去，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他絲毫不懷疑這一趟下去會秒掛。

「我可能…孟婆湯喝的少，前世記憶沒洗幹凈吧。」梁余尬笑。

湯錦歌沉默了很久，梁余剛要轉頭看他，就聽見頭頂一聲幸災樂禍的嘆息。緊接著，他整個人毫無防備地被湯錦歌拋了出去。

身體瞬間懸空，短暫的失控，梁余脖子上掛的東西不聽話地跑了出來。一隻腳突然被抓住，他「倒立」在「畜道」輪迴口。

「你脖子上是什麼東西。」

湯錦歌拽著他的腳要將他拉回來。誰知梁余腳一蹬，掙脫了他的手，像一支利箭毫不猶豫「穿」了下去。

一瞬間，湯錦歌眼前閃過巍峨高大的宮殿，刀劍相向的天兵天將。少年五花大綁背對著他，微微側臉，對他笑了笑，張口說了一句話，可他聽不見。

手僵在半空中很久很久，掉下去的人已經無跡可尋。一旦投入六道輪迴，連鬼王也探知不到去了何方。

湯錦歌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慢慢握成拳頭，又放開，最後收進寬袖中。輪迴口裡電閃雷鳴，他看了片刻，轉身離去。

當晚，他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他夢見了人界的沙場。

戰爭過後，屍骸遍地。他在一群屍山裡努力刨著什麼東西，滿手鮮血。可他貌似並不在乎，期間有人來勸他，來阻止他，甚至有人向他求救，他不聞不問，像著了魔似的。

有時挖出來一顆頭顱，有時挖出來的是一隻手臂，有時是一根小拇指，但都被他扔在了旁邊。

直到他挖出來了一小塊鎧甲，愣了片刻，突然發了瘋般刨啊刨，把一個人硬生生從屍山最底下挖了出來。

那人氣息微弱，面目全非，渾身是血。周圍的人都走了，只有死人和烏鴉還有夕陽陪著他們。

他背起那個人，一步一步。少年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道：「錦歌，我好想睡覺。」

「回家就能睡。」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漫漫血路，屍橫遍地。

他踩著無數人的屍體，懷著僅存的，勢如破竹的架勢，誓要帶這個少年回家，永不食言。

湯錦歌翻了個身，從胸前掏出一隻竹哨，借著鬼火細細打量。那隻哨子似乎有安神助眠的作用，他將哨子捧在手裡，慢慢閉上眼睛，一夜再無夢。

又是一個清晨，天蒙蒙亮，街邊買早飯的小攤還沒出。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穿過空蕩的街市，停在小巷裡一個不起眼的小破屋前。

大隊踩過一片草坪，驚醒了草叢裡棲息的一條小青蛇。梁余睜開睡眼惺忪的蛇眼，吐著軟軟的紅芯子，游上前湊熱鬧。

為首的男人大腹便便，穿金戴銀，也不顧下屬們在場，「撲通」一聲跪在破屋門前，哀嚎道：「命官大人！求命官大人顯靈！我爹的正氏生了，是個兒子！他肯定就是太……」

男人頓了頓，改口道：「他肯定就是未來家業的傳人，我不甘啊，我辛辛苦苦這麼多年，深得父王寵愛，可如今，還是逃不過卑賤的出身！」

「只要命官大人肯幫我，榮華富貴，金銀財寶，我保證您一輩子都花不完！」

尾音響徹小巷，迴音久久不散，被吵起來的婦女本想開窗大罵，剛開一條縫便被自家漢子捂住嘴拖進了屋。

小破屋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破門一腳就能踹開。可沒人敢上前半步，彷彿周圍有一層結界，未經主人許可，進屋者殺無赦。

「我說，祿王這大清早興師動眾，就為了過來拜神？」

「這也不像個神廟啊，破成這樣。」

「不懂了吧，這個命官大人靈著呢。陽壽算得一清二楚，聽說你要出的錢多，還能幫你把對家的陽壽縮一縮。」

「……」

幾個士兵竊竊私語。

梁余眨巴著蛇眼，這麼玄幻的嗎？？？

不曉得能不能幫他算一算，他實在不想再吃東西一口吞了！容易消化不良。

屋裡沒有動靜，彷彿不曾有人住在裡面。就在男人心灰意冷準備起身離去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

屋裡傳來男女莫辨的聲音，「僅此一人。」

男人激動，恭敬地走進去，轉身關上門，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神人就是不一般，你看，他家養的蛇都不一樣。」一個士兵指著草叢裡的小青蛇。

「它在吃小白菜！！？？？」士兵嚇得張大嘴巴，聽到聲音的其他人齊齊湊過來。

梁余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下，甩著小尾巴，悠閑地纏在一棵白菜上啃。誰家早飯頓頓吃肉，營養搭配懂不懂，無知！

男人進屋後，隊伍放了羊，有的坐在地上愣神，有的抱著大刀打瞌睡。被誤以為是神人養的神蛇，梁餘光明正大地穿梭在他們腳邊，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髮現了一個…狗洞。

這個神人住的地方真是一言難盡。

他順著狗洞爬進去，爬到一半覺得不是這麼個事。他堂堂…曾經的鬼界之主，天界仙君，居然鑽狗洞！？

悲痛。

院子里沒有任何景緻可言，大晚上過來都有可能鬧鬼。神人會住在這種地方？別是作亂的惡鬼。

「不！不可能！一定是假的！你在騙本王！！！」

梁余趕緊爬了過去，躲在門檻下面，露出一顆小腦袋望著屋裡。

只見祿王坐在地上，狼狽不堪，雙目發直，嘴裡嘟囔道：「怎會長生不老，若真如此，本王豈不是夜夜不能寐，心驚膽戰……」

一張皺巴巴的紙躺在地上。梁余眯起眼睛，他在天界之時雖然弔兒郎當，不務正業，但畢竟也待了幾百年。那張紙，是天界專門用來傳信的。

又一張紙飄落，梁余用他四十二金的刁鑽蛇眼看清了上面的字：可調。

「多謝命官大人，多謝命官大人！」祿王臉色漲紅，連連磕頭，「我出一千萬兩黃金！不不，兩千萬兩黃金！」

這次，一張紙直接憑空貼上了祿王的腦門兒。上面寫著：再加三倍。

梁余：「……」

這種圈錢的手段是如此的似曾相識。

祿王激動地原地跳了起來，「本王現在就把黃金運過來！」說著，邁著歡快的步伐跳走了。

屋裡再度恢復寂靜。梁余小心翼翼爬進去，游到那幾張紙邊上，伸出芯子舔舔，湊上去看了看。

紙面上突然浮現出一個人的臉，「何方妖孽。」

梁余轉頭就溜，紙里伸出一隻手要擒住他。蛇身體光滑，好幾次在手下逃走。那隻手契而不舍，梁余瘋狂逃竄。

自從他成了一條蛇，他就無數次設想過自己的死法。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在亂竄的途中，一個剎車沒剎住，直直撞在了茅坑裡一顆無辜的石頭上。

蛇吐白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