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鬼界入口的小城下了一天的雨。

百年之前，一場突如其來的鬼火在一夜之間燒光了整座城池，無人倖免。日後的無數年，有商販想來開店，沒人光顧，有農民想來種地，寸草不生。

直到新鬼王上任，和天界聯盟，動用了幾位仙君的神力，小城才慢慢發展起來。

梁余站在橋上，任由毛毛細雨落在他臉上，周圍霧蒙蒙的。偶爾有人經過他，好心問他要不要傘，都被他拒絕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裡不比普通城鎮，稍微一黑天就沒有人氣了，也沒有路燈，挨家挨戶好像也睡得特別早，很少見到亮燈的人家。

霧氣漸濃，衣服潮濕。

梁余依舊站在橋上，像個孤獨的守望者。

遠處一盞橘黃色的燈若隱若現，清晰的腳步聲響起。霧氣里走過來一個身穿暗紫色長袍的男人，他手裡提著一盞燈籠，不緊不慢，像在散步。

同時，四面八方響起了一陣詭異的鈴鐺聲。

安魂鈴。

夜晚陰氣重，時常有凶鬼作惡，用此鈴聲鎮壓，可保這些百姓睡個好覺。

「搖鈴交給鬼廝去做就好，殿下何必親自當打更的。」梁余笑道。踢著腳尖，一副慵懶散漫毫不在意的樣子，其實他的衣服已經被霧氣浸透了。

湯錦歌皺了皺眉，「怎麼又是你。」

「命短唄。」

梁余坐在台階上，拍了拍旁邊的位置。湯錦歌一腳踩了上去，走得幹脆利索。沒辦法，梁余只好拍拍屁股跟了上去，呲著大板牙。

「笑什麼。」湯錦歌看智障一樣看了他一眼。

看見你開心啊。

「沒什麼。」

笑容一僵，苦澀被梁余強制壓了下去。心口一陣疼痛，像億萬隻螞蟻啃咬著，密密麻麻，鑽進骨子裡。

並齊的兩個人漸漸一前一後，他死死抓住心口位置的衣服，攥成了一個迷宮圖案。

湯錦歌撇了他一眼，「鬼也會心痛？」

梁余愣了愣，苦笑道：「是，鬼也會心痛。」

「自古心痛，多半是因為執念太深。」

「……是。」

一路再無話。

梁余就這麼跟在湯錦歌後面進了鬼界。

孟喆見自家殿下回來了，後面還跟著梁余，不由張大嘴巴。我了個乖乖，殿下向來獨來獨往。他指著梁余，「怎麼又是你！？？？」

剛要上前跪舔，結果被火急火燎趕過來的老鬼差搶先一步。

「殿下！大事不好了！」

梁余往旁邊站了站，又想有誰認得他？索性湊得更近，靠到湯錦歌身邊看熱鬧。湯錦歌順了順他這側的衣袖，「何事。」

「回殿下，赤煉火蛇又發狂了，鬼廝正在鎮壓，可這次它異常暴躁，已經吞了好幾個鬼廝了！殿下！殿下您等等小人啊！」

湯錦歌化成一道紫光離去，留下樑余和老鬼差大眼瞪小眼。

「來人啊，把這個野鬼壓下去！」孟喆錯過了表現的機會，又不好直接對老鬼差不滿，拿梁余出氣，暴躁程度直指遠在天邊的火蛇。

「老鬼差大人救我！」

「哼，無名小鬼豈會入老夫眼，拖下去拖下去！」鬼王走後，老鬼差倚老賣老，擺出一副尊貴無比，壽與天齊的樣子，與剛才判若兩鬼。

「你不救我，我就把你屋裡養鬼嬌娘的事說出去！」

老鬼差嚇得歪了一腳，鼻孔冒青煙，「你你你不要血口噴人！老夫，老夫何時……」

「真的嗎小兄弟，有幾個？一個還是一群？？？」孟喆早就圍了上去，身邊來來往往的孤魂野鬼也停下，好奇地望著這邊。

梁余以前總喜歡去算珠樓，聽裡面的說書先生鬼扯，也學到了一點點的精髓。先不論鬼扯的功力，派場必須得學到位。

他清了清嗓子，就差一張桌子和一塊驚堂木，瞄著老鬼差鐵青的臉色，就要開口。

下一個瞬間，他就被帶到了鎮魄崖。

老鬼差拂了拂衣袖，心虛跑開。

切，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鎮魄崖底傳來一聲慘叫。梁余不敢再耽誤，縱身跳下。

汩汩冒泡的岩漿表面浮起了幾個小山坡，溫度高得嚇人，修為不高的鬼和仙根本無法在這裡立足。

岩漿突然躁動起來，彷彿下面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附近幾個立足之地沉了下去。湯錦歌腳下的「地」也開始沉沒，「地面」有規律的花紋，像某種鱗片。

「殿下，它吃得太多了，不能讓它再吃了！」成仕落在未被岩漿覆蓋的山坡上，滿頭大汗，臉色緋紅。

他比湯錦歌來得早，幾乎用盡了所有辦法阻止這條貪吃蛇。當年在火盆逮住它的時候，它還是個只有手指粗細的小可愛，誰知道百年後就變成了一條好吃懶做，性情暴躁的大肥蟲！

新的「小山坡」又浮了出來，在岩漿里打著圈翻滾，那才不是什麼立足之地，是蛇身。

他們腳下盤踞著一條大蛇。

湯錦歌招出佩劍。成仕臉色大變，他明白這把劍能輕易將蛇身砍成好幾段，「殿下！您要殺了它！？」

湯錦歌撫摸劍身，喚道：「愉快。」

鬼王的佩劍有靈，它懸在空中，劍柄彎了彎，像是在點頭。

「乖，輕一點。」

劍光一閃，深深扎進堅硬的鱗片里。

岩漿沸騰，「小山坡」動了起來，起起伏伏。兩人站在半空中，熱浪卷著零星火點，若不是有法力護體，他們早就燒成了禿頂。

埋在岩漿里吃吃喝喝的蛇頭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冒出了巨大的三腳腦袋。別人都是有起床氣，這隻蛇有非常嚴重的護食氣，它錯把這兩個人當成了來跟它搶食物的競爭者。

尖銳的獠牙縫中，滾滾岩漿往下流，摻雜著墨綠色的毒液。湯錦歌揮袖擋住噴過來的毒液，成仕則一邊躲閃，一邊企圖靠近。

趕不走打不死的「蒼蠅」徹底激怒了赤煉火蛇，它向上爆發出一聲巨吼，如同噴泉般噴出一條直直的火焰。

湯錦歌本能地跟著火焰往上看，忽然瞳孔一縮。

鎮魄崖上跳下來一個鬼，義無反顧。

梁余的腳剛離地，懸在空中就後悔了。

太太太熱了！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吸進鼻腔的除了熱，還有一股怪怪的味道。他在空中翻了個身，正要找落腳底，就見狂暴的火焰撲面而來。

果然區區凡人的力量還是太渺小了！

下一秒，他就掉入了一個人的懷裡。

從衣服透出來的溫度是冷的，可能是周圍實在太熱，衣服本身暖烘烘的，甚至有點陽光曬過的味道。

湯錦歌張開了結界，將熊熊火焰隔絕在外，也將他們隔絕在了一個無人知曉的空間。

梁余的心跳漏了幾拍，他太清楚這個觸感了。他抬起頭，望著近在咫尺，英柔纏半的側臉。蝕心石又開始作祟，這幾百年間，永無止境的輪迴中，他都沒有被任何困難打倒。

只有在夜深人靜，想起某個人的時候。他蜷縮在能睡覺的地方，緊緊攥著心口，好幾次疼暈過去。

「你想死，就直說，本王成全你。」不帶感情的語氣令周圍都降了幾度。

「我確實挺想死的，我大概是想瘋了。」梁余笑了笑，眼中卻只有悲涼，抬起下巴吻了上去。

蝕心石劇烈地顫動，彷彿要將心臟震開。他努力抑制住喉嚨里湧上來的腥甜，可於事無補，嘴巴里都是血的味道。

唇齒糾纏，一滴液體滴到臉上，湯錦歌微微皺眉。

鮮血順著兩人貼合的嘴角流下來，淌進衣領里。梁余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彷彿抓著一棵救命稻草，久久不放。

梁余在撕心裂肺的吻里，慢慢失去了直覺。

火焰退下，結界顯現。

湯錦歌看著昏倒在自己懷裡的人，眉頭久未舒展。嘴巴里的甜腥味還在，他用舌尖舔了舔嘴角的余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始終圍繞著他。

「殿下！」

成仕衝過來，看見這場面微微愣了一下，他居然對這個昏迷的人莫名生出了一股熟悉的感覺。

赤煉火蛇扭動著龐大的蛇身，整個鎮魄崖下一片混亂。湯錦歌把懷裡人交給成仕，飛身而下。成仕想跟下去幫忙，無奈肩上這個拖油瓶實在太重！

「奶奶個熊，等你醒了有你好看！」

被捅了一劍的火蛇慢慢浮出完整的身段，原來岩漿深處，幾根粗長的鐵鏈束縛著它，難怪它難受。

這條蛇放到這裡的初衷本是修鍊，誰知這裡的壞境太過安逸，吃穿不愁，長年累月居然養出了一條好吃懶做的貪吃蛇！

當成仕再來召它回去的時候，它已經不願意走了！

無奈之下，他只好稟報鬼王殿下。湯錦歌用鐵鏈鎖住它的身體，希望能讓它明白「吃飽了撐得」是什麼感覺，乖乖從崖底爬上來。

結果這條貪吃蛇寧願被撐死也要吃，不光如此，還漸漸開始吃小鬼，嚴重影響鬼界秩序，成了鬼界一個令眾鬼頭疼的存在。

湯錦歌指尖凝聚法力，探索岩漿下佩劍的位置，就聽遠處一個虛弱的聲音道：「『愉快』，召回。」

鬼王的佩劍「噌」地一聲破漿而出，直直插進梁余身側的岩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