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第七章 平生訣別於彼岸,過往相忘於江湖】
小說: 故人长别 作者:万里卿湮 字數:5051 更新時間:2021-04-11 06:33:50
一陣敲門聲冷不防地響起,顧年昔緩過神來,他望向窗外,外面不知何時竟陰了天,黑雲濃密少不了一陣豪雨了,算了下時間應該也到白魚來喊他的時候了,他整了整衣服:「進來吧。」
白魚眉頭一皺,大人的聲音怎麼一晚上嘶啞成這個樣子?她端著早飯推開門,「噹啷」一聲飯碗從托盤上滑落:「大人,您的臉上......」
顧年昔看著白魚震驚的表情,慌忙地撲向妝台,銅鏡中他的臉上赫然出現了一面紋印,彼岸花的圖形從耳後蔓延至幾乎左半面臉。他的手顫抖著摸上側臉,猛然想起逝紅顏給他種的蠱。
他用幻術隱去了印記:「你先出去,今天不開門了,誰也不見。」
不容置疑的語氣,白魚只好暫且退了出去,門剛一關,小紅蛇就從顧年昔的袖子里鑽了出來,緊接著一隻手搭上了顧年昔的肩膀,奇香撲鼻而來:「年昔口氣真大,誰也不想見麼。」
顧年昔身子一僵,連著向前幾步轉身半跪下去:「年昔不敢,只是橋主,這印記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你自己清楚!」逝紅顏冷哼一聲,「顧年昔,沒想到你動情動到這裡來,我只想叫你引他出來,你倒好居然會對他動情?」
原來是用來測試他是否動情,還真是什麼時候都不忘煉製情毒,不過她說「引他出來」是什麼意思?顧年昔想了想,恍然明白自己恐怕是被擺了一道,只好笑道:「橋主真是對閣主用盡苦心。」
顧年昔多少也聽說過,閣主永夜與流花坊坊主結仇,而宋知也說過自己曾與師弟決裂,大概逝紅顏一早就知道畫像上是誰。
「你不該如此,宋知那個人不值得。」逝紅顏嘆了口氣,「跟我回鬼域閣。」
鬼域閣,顧年昔揮開眼前的黑霧,又回到這裡了。黑暗中一個人影攔在前邊,逝紅顏腳步變得猶豫,只是身形逝紅顏也認得出他,她走近行禮道:「閣主。」
永夜睜開原本半眯著的眼睛,紅色的眼瞳打量了他們一圈:「你是不是還覺得回來能領賞?」
逝紅顏一聽話里不對,忙低下頭:「沒有,屬下只是想幫到您。」
「你招惹宋知幹什麼?」永夜冷聲問道,「我要是需要找他用得著你設計?」
看著逝紅顏唯唯諾諾的樣子,顧年昔不禁有些酸楚,上前一步:「閣主,這件事其實是屬下辦事欠妥,屬下有罪。」
永夜將視線轉到他身上,也頗為頭疼:「你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一直沒告訴你你的仇人就是流花坊是覺得時機不對,怕你莽撞,沒想到叫你弄出了大亂子。」
「年昔知道閣主是為我好,這是年昔自己惹的禍端,我會處理好的。」
「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麼?」當初也是因為這孩子恨宋知才將他留下來,可憑現在的他根本傷不到宋知分毫。
接下來,這一路上他都在想接下來要怎麼辦,失去父母的仇恨,深陷黑暗的恐懼,種種的情感全部涌了上來,他只想清楚一件事,他已經喜歡上了宋知,殺他的心已經退卻。顧年昔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眼神堅定:「我想回去見他一面。」
「你去做個了斷。」永夜看著他的眼神就知道,顧年昔已經不能為他所用了。
「是,我很快就回來。」這句話是說給逝紅顏聽的,他的所作所為對不起他的父母,無顏去見他們,不如就做逝紅顏的藥引,萬劫不復。
宋知的私宅,山雨盈守在門外,敲了敲門:「坊主,您好幾天沒出來了,流花坊的人都很擔心您,最起碼您吃點東西。」
屋裡仍然沒有任何答覆,這可怕的沉寂,若不是知道是宋知,都要懷疑裡面的人是不是餓死了,山雨盈嘆了口氣:「我不是沒提醒過您,您一早就知道自己那是他的死敵啊,您何苦還去千方百計地接近他,看見他還活著時就該收手了,我不信這個道理您想不明白。」
又是沉默,良久,傳來了裡面的回應,幾日沒說話嗓子幹啞得厲害:「我只後悔沒早點找到他,讓他進了鬼域閣。當年的錯誤毀了他,是我毀了他,我怎麼能收手。」
「那是有人故意陷害他父親,我們也是受害者,您糾結於錯殺我可以理解,可是您有沒有想過,您現在這樣只會給他造成更大的傷害。就算他很你又怎麼樣,活得黑暗又怎麼樣,他起碼會為了仇恨單純地活下去。」
山雨盈頓了頓,平復了一下語氣續言,「您以為您在做什麼,您不過是因為後悔,在他身上尋找救贖罷了。」
宋知走到門邊背靠著門,聽到這話眼底一沉。一道聲音就這樣忽然出現,清冷得讓他說不出話,他驟然睜大了雙眼。
「說的沒錯,你不過是可憐我,妄圖來逃避你的自責。宋知,你就是個無作為的懦夫。」
山雨盈警惕地看著面前的顧年昔,什麼時候進來的,她居然一點察覺都沒有。
「你這樣算什麼啊,怎麼不堂堂正正地來見我,你殺了我是斬草除根,我殺了你是報仇雪恨,這才是我們之間應該有的聯繫。」
斬草除根,報仇雪恨,真是字字珠璣,宋知猛地推開門衝到他面前:「不對!不是彌補,不是愧疚!早就不是了!我若因為錯殺無辜悔恨至今,就不會幫你去殺豐長王,我只是想告訴你,你不想做的事我幫你做,你難道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你冷靜一下,我不是過來吵架的,咱們談談。」顧年昔說完,抬眼看向站在一邊的山雨盈。
宋知呼出一口氣:「聽你的,那前輩先回吧。」
山雨盈走後,顧年昔鼓足勇氣,這才正眼看他,這才幾天臉上就瘦了一圈,青色的胡茬也長出來了,最初見他時那種傲氣幾乎尋不見蹤影了,頹靡的不像樣子。顧年昔看著看著居然笑了:「你看看你現在,我也把你害得挺狼狽啊。」
「這是我罪有應得。」
「是我害的。」顧年昔微微一笑,也是滿眼憔悴,「你不是問你的心意嗎,是情毒,我在酒里下毒了,你對我一直以來只是虧欠,從來沒有感情。」
「你的幻術原本是暗盈香的,暗盈香是我流花坊的人!」宋知想起那杯酒有些自嘲,那時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喝下那杯酒的,情毒的氣息就縈繞在唇邊 ,可致他死地,可讓他沉迷,「所以你明白了嗎,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情毒,那隻是我想留在你身邊的借口。」
這麼說也不對,他或許真是中了情毒呢,他的毒,他的解藥都是顧年昔。
宋知的話猶如一柄重鎚砸在心上,那一瞬顧年昔忽然明白了,他們不過是在自欺欺人,宋知以為用情毒就能一直留住他,而他以為以情毒為借口,就可以把所有當做一廂情願,然後欺騙自己,沒有情感,可以放手。
「現在你重新回答我,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意。」宋知又問了一遍,等著他的回答,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輕了。
「我知道。但是不可能。」就像我知道我不應該喜歡,,可是當你說沒有被情毒控制時,我仍然感到慶幸。
宋知眉頭一皺,急忙辯解:「你是不是覺得我噁心?明明都是男人,但是......」
「不是這樣的。」顧年昔打斷了他,「我從來不覺得你噁心,相反你的出現簡直是我的救贖,從見面開始你就一直在給我我從來不敢奢侈擁有的關懷,你每一句關心我的話,想要好好理解我的樣子,對我來說如獲至寶。」
「宋知,我承認我喜歡你。」顧年昔盯著他的眼睛,他眼底的那抹欣喜讓顧年昔有些喘不過來氣,「只是,我們的感情改變不了什麼,改變不了你殺了我父母的事實,我這輩子都不可能逃開仇恨的束縛。我已經殺不了你了,那就你回你的流花坊,我回我的鬼域閣,起碼這樣受到的傷害能少一些。」
他的笑容就那樣僵在臉上,嘴角不斷抽動著:「你的意思以後就各走各路唄。少受傷害?沒什麼比你這句話傷我更深。」
「受傷好啊。」顧年昔牽強地扯出一個笑容,眼神卻是訣別的悲戚,「你最好永遠承受我給你的煎熬,父母的仇也算我報了,從今往後,你我兩不相欠。」
他的話太過冷漠,神情又太過凄涼,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那個笑容一直縈繞在宋知的腦海,,一閉眼就看見他凄慘地沖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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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年昔已經從幻生浮夢樓消失好幾天了,白魚想起顧年昔臉上的紋印就忐忑不安,正踱著步子,一打眼就看見之前送她的水晶兔子,她走過去將水晶兔子托入掌心,這一摸才察覺出異樣,水晶兔子里封著一股力量,白魚探掌上去驚得差點沒把兔子摔在地上,這裡面封的居然是情毒。
大人他回來過?越想不祥的預感越強,白魚等不下去急忙拿好情毒回了鬼域閣。
剛回鬼域閣,白魚是一點也不敢耽擱,摸著路直衝嚮往生門,顧年昔不常帶她待在鬼域閣,她仔細回想了一下構造。
樓階照舊潔白得讓人看不清眼前,白魚往上走,忽然有什麼聲音闖入她的耳朵,在空曠的長廊上格外的刺耳,滴答滴答,像是水滴的聲音。
她尋著聲音走過去,來到聲音傳出來的房間前,伸手推開門,門後的情景令她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只見顧年昔被吊懸在半空,身上劃開了許多大小不一的口子,衣衫早已被浸濕,傷口還不停的流著鮮血,滴滴答答落入身下的容器中,碧玉打的容器已經漫上近四分之一的鮮紅。
顧年昔似是察覺到有人,側頭看來,看到白魚時先是一怔,連忙要叫她離開,卻因沒怎麼說過話嗓子幹啞的發不出聲音。
白魚看到他這幅樣子心都要碎了,她想上前將顧年昔放下來卻被他阻止了,他帶著嘶啞的喉嚨擠出幾個字:「快走,她快回來了。」
逝紅顏嗎,她一定不會允許自己發現她做的事情,她不能落到逝紅顏手裡,白魚迅速考慮了一下現在的處境,一咬牙轉身逃了出去。閣主,找閣主,閣主一定有辦法!
永夜這幾日沒留在鬼域閣,等到他回來就看見一個女子在等他,眼眶熬得通紅,他回想了一下,好像是顧年昔身邊的人。
白魚見他回來,揉了揉眼睛迎上去,跪在了永夜的面前:「閣主,求您快去救救大人吧!」
永夜沉著一口氣狠狠地推開關著顧年昔的房門,他大概知道逝紅顏打著什麼算盤,可還是被眼前一幕震驚了,眼神陰沉的恐怖。
逝紅顏顯然沒想到永夜會找上門來,也是驚嚇得幾近失聲,她張了張嘴半個字也沒吐出來。她不敢去看那個面上沉靜的人,她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突來的一股力掃向她,她的身體被挑起摔在牆上,她爬起來捂著腹部喘息,顧年昔已經被永夜救了下來。
顧年昔撐著身子,跪蹲在永夜面前,沒有解釋什麼。永夜也不用他解釋:「你不想活了?顧年昔,我當初撿你回來不是要你像這樣作踐自己的。」
他低著頭,說實話他沒想到這段時間居然會如此難熬,清晰地感覺血液的流淌,生命不斷地被抽離,循環往複像永遠熬不到盡頭,最可怕的是他後悔了,他頭一回對人世間有不捨得的念頭,而那個時候他滿腦子唯一記得的就是宋知。
他不說話卻逃不過永夜的視線,永夜只消一眼就已經讀懂他的內心一般:「現在知道後悔了?鬼域閣確實沒有生死一說,但是煉製情毒之人,永遠不能踏入輪迴,孤魂野鬼,做得好玩?」
心下一陣後怕,顧年昔握了握顫抖的手:「年昔有罪,不能報答閣主救命之恩,我已經狠不下心與宋知為敵了。」
永夜盯著他,看得顧年昔心下生寒,出乎意料的,永夜並沒有責怪,只是問道:「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想暫時離開,我想試著看看能不能過回正常的生活。」
永夜沒有應他,開口卻是完全不相關的話:「你覺得鬼域閣像什麼?」
他一時沒懂這話里的意思,不過他倒是早有疑惑,除去初來時受到逝紅顏非人的訓練,熟悉之後會發現這裡並沒有外界傳說的那樣可怕——「鬼域一閣,失心無情,百鬼爭魂,十八地獄」。
反而,鬼域閣有著超乎常人想像的默契團結,嬉笑打鬧之人可見,溫和親近之人也可見,而且大多數人對永夜的忠誠並非來自恐懼,更多的是敬畏。
「更像是軍隊?」顧年昔想著脫口而出。
永夜似乎很滿意他的回答,顧年昔很少看見閣主臉上有過什麼表情,剛剛卻好像有一瞬從永夜的眼中看出了懷念:「我曾經是姜國的軍人,鬼域閣大多數人都是我的部下,追隨我而來。」
沒給顧年昔驚訝的時間,他又問:「你覺得對於士兵來說軍隊是什麼?」
是什麼?說起來,我也算他的部下吧,鬼域閣對我而言是什麼?顧年昔有點懂了永夜的意思。
「是家。」永夜續言,「如果你想留下,沒有人會趕你走。」
家這個字眼讓顧年昔動容,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想想以前,自己真是有夠自私,一昧沉浸於仇恨,拋棄了所有身邊的人。
他一下輕鬆了很多,原來自己除了宋知,還有很多人。
「紅顏她對你嚴厲我是默許的,你是從最美好的世界跌落到我鬼域閣的,不狠下心殺人,很快就會死。」永夜又補上一句,那一聲「紅顏」叫旁邊的逝紅顏有些失神。
「我明白。」顧年昔說,「但是我還是想暫時離開,我需要一段時間想一想,閣主的話點醒了我,我若想的通自己的罪孽,再回來替閣主效命。」
永夜不再多勸:「白魚是你的人,你帶著,去吧。」
本來顧年昔是不抱希望的,進了鬼域閣還想著離開的,他說不定是第一個,可是永夜就那樣放他離開了。
血已經凝固了,顧年昔站起來,深深地鞠了一躬。白魚就在門外,顧年昔看著她,憔悴了,還對他微笑著,他輕輕回以微笑,在白魚的攙扶下離開了。
永夜的視線重新落在逝紅顏身上,朝她走了過去。逝紅顏站在那,有多久沒與他這樣安安靜靜地對視了呢。
「紅顏。」他一字一句都壓在她的回憶里,真像這麼多年一切都沒有變過,他依舊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不容懷疑,逝紅顏感覺她的時間好像錯亂了,「別再做這種事了。」
「我不可能為了誰停在某個地方,你知道的,但是我允許你跟在我身邊。」
一滴晶瑩的淚劃過她的臉頰,他總是這樣,一句話能讓她沉迷夢境,一句話又能將她驚醒。
她半跪下去:「屬下誓死跟隨您。」一句話說得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