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第八章 舊日溫柔捨不得,背棄命數又何懼】
小說: 故人长别 作者:万里卿湮 字數:4198 更新時間:2021-04-11 06:33:51
黑暗逐漸褪去,天空一點一點地顯露出來,湛藍湛藍的,陽光傾瀉,周圍的色彩愈發鮮明,清新的空氣湧入鼻腔,顧年昔終於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真的離開鬼域閣了。
出來之前已經替他處理了傷口,衣服也換了新的,白魚知道顧年昔喜歡穿白衣服,因為白色幹凈,能提醒自己不被罪惡吞噬,她特意挑了一件白色的對襟衫,周圍還綉著銀色的花紋。
白魚從後面理了理他的衣領:「公子,接下來我們去哪裡?」
稱呼一變他們都知道,以前的日子都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要重新開始。顧年昔腦袋暫時放空了一會,望瞭望太陽,陽光很刺眼:「我想回家,我好久沒回去了,不敢回去,你陪我回去看看吧。」
顧家的老宅他一直留著,只是從來也不敢來,顧年昔扯下脖頸間掛著的紅繩,鑰匙生了銹,孤零零地吊在上面,他把鑰匙插進鎖孔,沉重的大鎖應聲落地。
這把大鎖鎖住的不僅僅是顧府的門,更是他的一段記憶。他深呼吸,伸手推開大門。
院子里蕭瑟荒涼,早些年飼養的花花草草,枯萎的枯萎,凋零的凋零,殘根敗枝都沒有留下多少。
顧年昔走了幾步停了下來,這裡本來是有一攤殷紅刺眼的血跡,在許多年的風風雨雨中也被沖刷得無影無蹤了,可它的位置仍然清清楚楚地印在顧年昔腦子裡,他虔誠地跪下去。
白魚知道他一言不發,內心裡卻在進行著激烈的鬥爭,她只是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直到他終於站起來,回頭朝白魚抿唇微笑:「走,我帶你看看。」
他們走過正廳,走過卧房,走過東廚,屋內的擺設基本沒有變化,只是落了很重的灰,每每一開門都驚起一屋的塵土。
「之後咱們就在這裡住下來吧。」顧年昔忽然說。
「那公子歇一會,我去把屋子打掃一下。」說完白魚就開始忙活起來,到後院的井裡去打水,還好井水還沒有幹涸。
顧年昔看著比他還要歡喜的白魚,不禁有了笑意,心裡輕鬆了不少,或許自己真的能放下過去重新開始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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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街市買了菜回來,白魚往顧年昔房裡探頭瞄了一眼,顧年昔倚在竹椅里,坐在窗邊手裡端著一本書,微風吹起衣衫的邊角,柔和得真與大家的公子無異。白魚看得開心,拎著菜簍到東廚去。
夏天可真好啊,她不禁想,只是這個夏天馬上也要過去了。
沒多久飯香味就飄了出來,與此而來的還有幾下敲門聲,顧年昔放下手中的書走了出來,白魚也聞聲而來,兩人對視一眼,按理是不會有人來敲顧家的門的。
在顧年昔眼神示意下,白魚走過去將門推開一道縫,門外站著一個公子哥,身著窄袖織紋衣,衣角添繪雲紋,手裡握著一把摺扇,眼中迸發出驚喜的光芒:「真的有人啊!」
「請問你找誰?」顧年昔上前將人打量了一番,應該是從未謀過面。
「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哪裡啊?我瞧著像有人來住,還以為是顧家的人。」那人說著,摺扇一合往手心裡一拍,「誒?你不會是顧前輩家的......不對不對,他家的小兒子不是有好幾年沒有音訊了麼。」
聽見父親的名諱從這個人口中說出來,顧年昔明顯地一怔,呼吸瞬間沉重了,再抬眼生了幾分戒備。
他忙舉手自證:「我不是壞人,是為顧叔過來看看。」
那人看著顧年昔的神色又驚訝起來:「你不會真的是!」
「白魚,迎他進來。」門一打開,那人慌忙鑽了進來。
「我是程琰。」他朝顧年昔拱了拱手,「按理說來咱們小時候見過,我爹程浦,和顧前輩當年是拜把子的兄弟,你還記得不?話說你真是顧家的?你可不要蒙我,顧前輩的宅子可不是誰都能住的。」
這個人怎麼回事,這麼聒噪,顧年昔皺了皺眉,仔細想想,以前的記憶零碎不堪,倒是真對程家有點印象,程家現在可是家大業大,仁義為主,在江湖上也混出不大不小的一塊地方。
「在下顧年昔。」他拿出鑰匙,上面隱約能辨認出顧姓。
「天啊!這麼多年我爹找你找的都要瘋了!現在還在自責,當時我家也沒有人脈,等到家業做大了卻怎麼也查不到你的行蹤。」程琰實在過於激動,差點過去給顧年昔一個熊抱,「你到底去了哪裡啊?」
「當初怕仇家追捕就躲了起來,發生了很多事不便細說。」顧年昔禮貌地回禮,「還勞煩叫程前輩不要掛念才是。」
「真沒想到會遇見你,你不知道我爹後來為了給顧叔報仇召集了許多受過顧叔恩惠的同盟成立了組織落城,專門針對流花坊。」
程琰還在感嘆,最後幾個字卻戳中了顧年昔的心病,他臉色一沉。
「你怎麼了?」程琰察覺出不對勁,「對了,你那時還小,可知殺害顧叔的正是流花坊?」
見旁邊白魚握緊了拳頭,顧年昔給她使了個眼色,自己也掩去了情緒,搖了搖頭。
「嘖,怪我,你活下來就不容易了,肯定不知道這江湖的事,我改日與你細說。」程琰道,「我爹年紀大了,這落城暫時由我代管,不過既然你回來了,肯定是要有你來帶領,你是顧叔的兒子,自然比我有威信。」
「對不起,我恐怕擔不起這重任。」顧年昔一口回絕,「當年的事我已經不想再提了,況且我了解到父親是因為有人陷害才遭到你所說的流花坊的仇視,追究起來卻未必是與流花坊為敵就能報仇這麼簡單。」
「可是,流花坊也絕對不能放過。」
他還想再說什麼,被顧年昔打斷:「我現在只想好好活著,請你諒解。」
「好吧,給你一段時間想一想,畢竟這些事要你接受很困難。」程琰嘆了口氣,還是沒有放棄,「那你要不要與我回去見見我爹?」
「不了,就勞煩程公子代我問候前輩。」
「別這麼客氣嘛,喊我程琰就行。」程琰扇動手中的扇子,表現出一種挫敗感,「那交個朋友吧,這個不要拒絕我了吧。」
話說到這份上顧年昔只好答應,畢竟是程家的孩子:「今日也不早了,就不留你了。」
程琰知趣地告辭,臨走前忽然又回過頭留下一句:「對了,我這幾天都看見有一個人在這附近晃悠,戴著面具看不清是誰,你小心一點。」
白魚鎖好門去看顧年昔的表情,發現他只是遲疑了一瞬,就默認般的往東廚走:「飯是不是好了,吃飯吧。」
盛好一桌的飯菜,白魚將筷子遞給他,香氣四溢卻引不起她的一點食慾,她沉吟片刻:「是......是宋知嗎?」
其實不用問,能這樣跟著顧年昔的只有他,而且很明顯顧年昔的行為是默許了他的存在。
「白魚,我不可能控制住他,但是很多事對於現在並沒有那麼重要。」
顧年昔沒有正面回答,他在逃避,說白了他還是捨不得宋知的,白魚心裡都明白,卻只是笑笑:「快吃吧,菜都要涼了。」
程琰說交朋友就是實打實的要交朋友,三天兩頭往顧府跑,他這個人倒不是壞人,聰明歸聰明,對人少有心計,過來談天說地,插科打諢,若不是有落城那一方面的打算,顧年昔倒願意交他這個朋友。
「我說年昔,我今天又看見那個人了。」
程琰托起一盆綠植,這是顧年昔新養起來的,他毛手毛腳地亂碰看得顧年昔心疼他的花。
「嗯。」顧年昔平淡地應著。
話題終結,程琰扁扁嘴,坐到他旁邊伸手奪下他的書:「這麼無聊虧你看得下去。」
「那是你不明白過上這種生活有多麼困難。」顧年昔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抬頭去看他,程琰果然低落了,這麼幾天磨著顧年昔也多少知道了一些他的過去,當然是在顧年昔允許他知道的範圍內。
「你就真沒想過復仇嗎?我們把流花坊摸得差不多了,流花坊以前是皇室的暗殺組織——天城,聯繫上皇室說不定有希望解決流花坊。」程琰還是不死心,他就納了悶,血海深仇擺在面前顧年昔怎麼還能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
顧年昔只答承擔不起,他的眼裡空洞洞的,程琰不為難他只一下下為他心疼。
「得,走了走了。」程琰手背在腦後大步走了出去,剛踏出門口就見對面人影一閃,他起疑,直覺告訴他這其中有問題,移步跟上去。
這的路程琰熟透了,直接在對面的巷子里堵住了那個人的去路,嚷嚷起來:「你是哪家的小賊啊,好一段時間了啊,鬼鬼祟祟地在顧家這裡做什麼?」
那個人明顯想擺脫他,一腳踏上牆壁就要飛身離開,程琰也毫不示弱,雖說輕功好像比不過他,但好在有所準備,一躍死皮賴臉地揪住他的腿。
一邊把自己的體重壓上去,一邊喊:「小賊你別想跑!」
那人也慌了,直道:「白痴你小點聲!」話音剛落,「噗嗤」一聲笑響起,他們齊齊看過去,就見顧年昔站在街角,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場鬧劇。
他本來打算一直維持這種關係,等實在維持不了再離開,可讓程琰鬧成這個樣子,沒辦法不去管了。
不得不承認,沒離開這裡一是為了顧府,二來潛意識的不想離開他。
程琰仍舊拽著他:「就是這個人,賊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程琰,鬆開他吧,是我的故人。」顧年昔有點無奈,「下次別這麼莽撞,換了別人你死了我都不知道。」
程琰放手,他對自己的武功還是有點自信的。
那個人沒有要走的意思,顧年昔看著他,儘可能的面無表情,他多麼希望那個人可以轉身逃走,但現在即使他走了也沒辦法當一切都沒發生過了。
「年昔,他是誰?」
「我?我可是......」程琰搶著想回答,被顧年昔奪過話頭。
「他是誰於你還有什麼關係?」
看到宋知眉間隱忍的怒氣,顧年昔感到心情很好:「程琰你先回去吧。」
他又轉向宋知:「來都來了,進來坐坐吧。」
宋知低著頭跟他走進顧府,白魚站在門口眼看這兩個人進了顧年昔的房,暗自咬緊了牙關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憑你的本事不知道程琰是針對流花坊的人,還敢天天往我這來?」顧年昔抱臂靠在門框上,抵上了門。
「你是在關心我嗎?」宋知原本還沉浸在那個程琰的事里,聽他第一句話還算讓人滿意,「我想見你。」
顧年昔的心彷彿漏跳了一拍,嘴裡還說著不鹹不淡的話:「你到底怎麼樣才能放手啊,我們不是早都商量的好好的嗎。」
「那不是商量!是你自己私自決定!」宋知的音量不禁高了幾度,「我宋知要得到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放手。」
「你還記得這裡嗎?」顧年昔朝窗外看去,眼神里滿是孤寂,他站在那脆弱不堪,「你的人在這裡殺了我的父母,奪走了我的童年,乞討,挨打,殺人,都是你教會我的。」
一度沉默,這是他們必須面對的,又過於殘酷的事實。
顧年昔感覺自己快站不住了,就在這時眼前一黑自己已經被一個溫暖的懷抱包圍,那個懷抱那麼緊又那麼溫柔的恰到好處。
過往的一切全都咆哮著噴涌過來,不願意接受的,一直以來逃避的,此刻都清清楚楚,顧年昔再也堅持不住,抱住宋知嚎啕大哭。
宋知更加用力地摟住他,感受著懷裡人的顫抖和肩頭的濕潤,他內心的煎熬與壓抑都真切地感同身受。他只想好好地給他福祉,好好地疼他寵他。
「年昔,讓我陪著你吧,我想對你好。」
顧年昔緊緊抱住他,像抱住自己最後的救命稻草。他知道這麼一來自己就是背棄一切,萬劫不復。
他對不起顧向,對不起父母,對不起那些還想著為父親報仇的人,可是他想對得起顧年昔。
所以即使拋棄過去的自己,他也不想再放手了。
抽泣的聲音漸小,他說:「在一起吧,我們別再彼此折磨了。」
宋知除了狂點頭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那些海誓山盟反而噎在嘴邊,什麼都不重要了。
門外,白魚偷偷地落了淚。
後院里,程琰捂住了嘴,一臉的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