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遠遠襲來，嵇陵鬆鬆挽在腦後的長髮忽然散開來，髮帶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他卻顧不得這些，喉間像是塞了什麼東西一樣，說不出話來，眼角卻泛出了點點淚花，唇角輕揚著，踮起腳兩手緊緊摟住嵇康。

「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能從你口中聽見這句話。」

嵇康輕輕笑了，笑聲清朗疏雅，聽的人耳根處一陣陣酥麻，臉上忍不住泛出紅潮來。

「我還嫌說得遲了，不過既然你喜歡聽，往後每一天我都說給你聽，好不好？」

「好。」

嵇陵有些羞澀地鬆開環在嵇康脖頸上的手，山楂上的糖漿被曬的融化，嵇陵扔掉它，手上也粘了一點糖漿，黏黏的，很不舒服。

他看了看四周，瞥見旁邊不遠就有一個湖，遂抱歉地說道，「等我一下，我去洗洗手。」

嵇康站在原處等他，看著他的背影，目光溫柔。

「叔夜？」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嵇康回過頭去，就看見山濤那張略帶驚喜的臉。

「原來真的是你，」

嵇康也微微詫異，「巨源，你怎麼會在此？」

他一問這個山濤臉上的神色就變了，沉默半響才道:「我陪夫人回娘家看看。」

山濤的第二任妻子出自官宦世家，他心知嵇康雖與他相交，但平生最厭官場，自己卻是期望享高官厚祿，這是兩人最大的分歧，而他的現任妻子，就是雷區。

果然聞言嵇康輕輕皺眉，面上帶出幾絲不喜之意來，只是語氣仍是淡淡的。

「既然如此，我就不妨礙你了。」

說著竟是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山濤急忙追上他，「你聽見官宦便不喜歡，那麼如果以我個人的名義來要你請客呢？」

他的話剛說完，嵇康的眉頭就舒展開來，微微一笑，很有些得逞的意味在裡面。

「如此自然是歡迎的。」

「哥哥！」嵇陵的聲音遠遠傳來，嵇康回過頭，果然見他朝這邊跑來。

遂微微側頭對山濤說道，「正好，我要給你介紹一個人。」

山濤自然也是看到嵇陵的，聽見嵇康的話，站在他旁邊一眼便看見這人眼中的溫柔寵溺，頓時垂下眼，深邃的眼中有厲光一閃而過。

嵇陵跑到嵇康面前停下，輕喘著氣，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看著，「哥哥。」

「跑那麼快做什麼，」嵇康輕輕責怪了他一句，卻在看見少年臉上明晃晃的笑容時微微晃神，繼而抬手替他擦拭額頭滲出的汗珠。

「這位是？」

嵇陵一時沒想起來別人已經看得到他了，倒是山濤見著嵇康一副寵溺模樣，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叫嵇陵，我知道你，你是哥哥的好友山濤。」

嵇陵笑得一派天真，他可不會忘了當初這個男人的眼神，明明看的到卻裝出一副沒看見的模樣，誰知道打著什麼壞心思。

山濤朝他微微笑著點頭，眸光漆黑，讓人辯不出那裡面究竟藏著什麼。

「叔夜你不是說了可以請我喝酒麼？」

「哈，」嵇康失笑，「我只說請客，誰說請你喝酒？」

「既然是請客，那請喝酒跟請吃飯區別也不大。不過嘛，」山濤振振有詞地說著，看向嵇康，「既然有小郎君在，咱們還是去茶樓吧？如何？」

「這樣最好，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茶樓不錯。」嵇康微微笑著，領著兩人過去。

幸好那茶樓離得不遠，三人慢慢走著，一刻鐘也就到了。

這個點茶樓里人並不多，一般下午時人才最多最熱鬧，大廳里有一位琵琶女登台唱歌，倒不是些靡靡之音，唱的是古時名將以身殉國的慘烈之舉，琴聲錚錚然，襯著琵琶女的一身紅衣，竟有說不出的英烈之風。

難怪這家茶樓向來風評極好。

嵇康要了一個雅間，小二領著三人往二樓去，二樓四宛四坊，嵇康要的正好是四宛中的蘭宛。

小二先一步給他們掀開簾子，撲面而來一股極清淡的蘭花香，山濤打眼看去，不由得一笑，道:

「難怪叔夜你說這家茶樓不錯，的確雅緻不凡。」

嵇康微微笑著，嵇陵仰頭去看那牆上掛著的蘭花圖，栩栩如生，彷彿還散發著清香，屋中擺設大多都選用雕刻蘭花的沉香木製品，圓桌上雕刻著一朵碩大的蘭花，花瓣延伸至座位處，露出一個小小的凹槽，正好放的進茶盞。

小二從手裡食盒中端出幾碟點心，然後手腳麻利地給幾個人滿上茶水，這才躬身推了出去。

「嘗嘗看，我記得這家的茶沏的最好，想必還沒變吧。」

室內瀰漫著清茶的淡香，嵇陵好奇地看向眼前的杯盞，玉白的杯盞盛著琥珀色的茶水，內壁上雕著蘭花的紋路，此刻經過茶水的浸泡，隱隱約約竟像是在杯底綻放了一朵蘭花一般，風姿綽約。

「這位小郎君也姓嵇？他與叔夜你不知是什麼關係？」

「他？」嵇康偏頭看了一眼嵇陵，卻見他也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微微勾唇笑了，「自然是我心愛之人。」

山濤大驚，「你說的是真的？！」

「我還會誆你不成？」

嵇康抿抿唇，他本來就不拘於禮，如今明了自己心意，自然是希望得到好友的祝福，更加不會隱瞞了。

嵇陵沒想到他真的就這麼說出來，他倒不是怕世人眼光，而是從心底防備山濤這人。

沉默半響，山濤撇開頭不去看嵇陵，略有些尷尬地換了一個話題。

「我聽說嗣宗離京赴任了，叔夜你得了消息沒有？」

「嗯？」嵇康淺啜一口茶水，笑道，「你既然知道他離了京，難道竟不知曉他是從哪出發的？」

山濤遂問道，「難不成他是從你家走的？」

嵇康微微彎唇當作默認。

這次山濤是真的訝異了，他看著嵇康，良久才輕嘆著，「果然是嗣宗的性子。」

說著又道，「得到他赴任的消息我還當他是想開了，特意去他家恭喜，卻沒想到撲了個空，如今看來，伯倫他們都樂得自在，我卻是最後一個知曉這消息的了。」

「你總是這樣，嗣宗實在推遲不了才勉為其難地接受了，若你去他家當真被遇上，只怕與你斷交都有可能。」

嵇康微微皺眉說著，看來他對山濤口中的恭喜也很不以為然。

「我怎麼不知道呢，」山濤喟然長嘆，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你們幾人性子大都相近，卻獨我想法大不相同，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能維持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