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沉默半響才道，「順其自然就好，人各有志，強求不得。」

「你總是這麼平靜，彷彿誰也不能使你暴怒一樣！」山濤忽然失了往日的冷靜，頗有些憤憤地說道。

嵇康猜不出來他發火的原因，只當還是為了入仕這事煩心，聞言也沒有生氣，只淡淡道，「不見慍色，有益於養生之道。」

嵇陵卻看著山濤，年近四十的男人眼角已經有了細紋，此刻生著氣，其實眉眼已經沒有那麼好看了。

他心中隱隱猜到山濤這幅模樣的緣由，不由得低下頭掩去眼底的嗤笑，真是，明明知道不可能，還非得眼巴巴的在一旁看著，活該受罪。

山濤緊緊抿著唇不說話。

嵇康微微嘆息，放下手中杯盞，輕聲道，「你這又是何必呢？」

沉默半響，彷彿空氣都停滯下去，山濤頓時像被抽出了脊樑骨，瞬間蒼老了十幾歲，卻很快又強打起精神。

「算了，總歸都是命，不如像你說的那樣順其自然就好。」

說完他就看著手裡杯盞中的茶水怔怔發獃，隔間中隱隱約約傳來外面琵琶女的彈唱聲，似乎正唱到殉國那一段，樂聲一片哀戚。

「叔夜，」山濤卻像是突然驚醒過來一般，「這段時間有沒有人找過你？」

「嗯？」嵇康揚眉，「你指的是誰？」

「也是官宦子弟，」山濤說得有些艱難，「他叫袁孝尼，不知從何處聽聞你那首琴曲，一直戀戀不忘，前幾日還到我那去詢問，我以為他會來找你。」

「當官的？」嵇康嗤笑一聲，「我既沒聽過此人名字，想必也是一介附庸風雅之徒，這種人又有什麼好值得傳授的？莫說我這曲不外傳，便是外傳也不會傳給他。」

山濤似乎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有些猶豫地說道，「叔夜，你要當心，我素來聽聞袁孝尼的為人不太好。」

嵇康垂下眼簾，淡淡道，「他總不能硬搶的。」

「是啊，就算沒有哥哥還有我呢，那個袁……袁什麼來著？放心，他肯定搶不走的。」

嵇康忍住笑，側眼去看嵇陵，提醒道，「袁孝尼。」

「哎呀，管他孝不孝，要我說這人人品既然不好，那肯定也是個不孝子，白白佔了一個好名字。」

嵇康:「……」

山濤:「……」

山濤幹咳一聲，即使有心不去理嵇康，卻不好在嵇康面前做的太過明顯，而且這少年實在是一團孩氣，不管是不是裝出來的，他總不能就這麼無視人家。

「他孝不孝我不知道，但這人向來不擇手段，看上的東西從來都沒有逃過他的手掌心，小公子莫要魯莽。」

「我只怕他不敢來。」嵇陵冷哼一聲，他雖然只是剛生的靈魄，但對付區區一介凡人還是沒有問題的。那姓袁的若是當真敢來強取豪奪，保證讓他討不了好！

「何必那麼小心？」嵇康失笑，「不過一首曲譜罷了，又不是什麼珍稀古玩，得不到也就罷了，誰會花大功夫來強搶？」

山濤一想也是，只是心中還是有些莫名的擔心，「總之小心為上。」

聞言嵇陵不屑地一撇嘴，嵇康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才對著山濤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言罷三人不再說話，期間小二又進來添了一回茶水，山濤站起身走到窗前，蘭色簾子被風吹的輕輕擺動著，樓下的街上一派熱鬧景象，此時一開窗，頓時就傳到幾人耳中。

山濤不禁輕笑了起來，回頭看著嵇康，「叔夜，你看這下面，彷彿無論在哪景象都是一樣的。」

嵇康走過去，負手而立，看著下方的眼神淡淡，「或許是因為在百姓心中，什麼也比不上過日子重要吧。」

「我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也是在一家茶樓，幾個所謂的才子高談闊論，卻沒有一個敢提及司馬氏，你坐在角落裡，突然說出一句奸佞之臣，後面你說的一番話字字句句都直指司馬氏，那幾個人灰溜溜地跑走了，你的神情從始至終都是淡淡的，我坐過去的時候你也只是略微抬了下眼，然後問道『你怎麼不走？』你那個時候可真不要命。」

嵇康淡淡地笑了笑，「初生牛犢不怕虎，沒想到你還記得。」

「我到覺得你現在也沒變，不過是內斂了些。」

嵇康但笑不語，低頭看著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

「叔夜，」山濤忽然開口，撐在窗欞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他沒去看嵇康，「你以前覺得司馬氏不好，可是這天下如果是他當道，卻能比曹氏做的更好，你信不信？」

「你這是替司馬氏說話？他給了你好處？」

出乎意料的，嵇康並沒有拂袖而去，山濤在心裡安慰自己，或許有可能說服嵇康也說不定，雖然他自己都知道這可能微乎其微，嵇康如果那麼輕易被說服，那他就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了。

「我只是希望你想清楚，你以為長樂亭公主為什麼會突然下嫁給你？你以為憑你二哥的權勢足以讓你尚公主？」

「那有什麼呢，入了我門就是嵇家婦，縱他有千軍萬馬，可我巍然不動還能奈我何？」

山濤嘲諷一笑，「真的那麼簡單麼？長樂亭公主既然嫁給你，那你們就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她做了什麼，你還能逃的掉麼？」

嵇康輕聲嘆息，話語里同樣夾雜著幾絲嘲諷之味，「巨源，你不是說司馬氏很不錯麼，難道還會辨不清誰無辜誰有罪？」

「叔夜！」山濤忽然厲聲喝道，「你總是這性子，總有一天我會護不住你的！」

「那就放手吧，總不能賴著你一輩子，」嵇康淡淡地說道，「天色不早了，阿陵想必餓了，我得帶他回府，巨源，告辭。」

「你——」

山濤的話沒說完，嵇康已經轉身走到桌前牽起嵇陵出門了，餘下的話哽在喉嚨里，吞不下去吐不出來。

嵇陵被嵇康拉著出門，下樓時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下腳步，見嵇康轉頭詢問地看向自己，說道，「我東西忘帶了，哥哥你等我一下。」

嵇康微微點頭，鬆開手，道:「那我下去等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