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前面不遠處砸碎了一個瓷杯，裡面的茶水順著地面洇濕了他的衣袍。

老夫人雖是發怒卻到底不忍將瓷杯砸到他身上，只能恨恨摔到他的面前。

「我告訴你，你這半個月老老實實待在家裡等著迎娶公主！」

嵇康抬頭迎著她的目光，眼神清亮，「我過來正是要同母親說，請母親退了這門親事。」

他聲音不大，但態度卻異常堅定。

老夫人冷眼看他，問道，「就為了那個少年？」

嵇康俯身磕了下去，一字一頓答道，「就為了他。」

「胡鬧！」老夫人怒不可遏，一手狠狠地拍上了身邊的茶幾，然後怒罵道，「自古以來就沒有為一個男子而不娶妻生子的事跡，婚事都已經定下，對方可是堂堂長樂亭公主，又豈是你想不娶就不娶的？！」

嵇康依然伏在地上，聲音不緊不慢，「既然我心有所屬，那麼即使娶了公主日後也不過徒增一對怨偶罷了，何不在這錯誤還沒開始的時候就改正過來呢？」

「改正？你現在跑來跟我說改正？」老夫人怒氣難止，「你既然不想娶公主又為何要去下聘，如今事情都已經定下，你讓我怎麼對王爺解釋？更何況，如果你是為了一個女子，我大可拼了這條老命去向王爺退親，可是現在卻是為了一個男人，想退親，你做夢去吧！」

嵇康在答應下聘的時候就預想過這一刻，只是他沒想到老夫人竟然會生這麼大火，簡直就跟嵇康是她親生的沒什麼兩樣。

嵇康嘴角浮現出一抹似嘲似譏的笑來，他仰頭定定地看著老夫人，慢慢開口道，「母親大可不必如此生氣，如果是怕王爺怪罪，我自會親自登門解釋，絕不會連累到母親一絲。」

老夫人深吸一口氣，她的身體有些顫抖，看著嵇康的眼睛裡充滿了不可思議和悲痛。

「你竟然以為我是怕王爺才不同意你退親的？」

「孩兒不敢。」

雖這麼說著，但嵇康眼底的情緒卻沒有一絲波動。

老夫人看著他，忽然就明白了，她悲從心來，「你怎麼會這麼想？難不成我還能害你？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我怎麼可能會去管他是不是會斷子絕孫。」

嵇康沉默。

老夫人見狀卻越發傷心，「你從小與我不親，但畢竟是我有虧於你，我也不曾怪過你，可你現下怎麼可以這麼想？」

嵇康終於不再沉默，他抬頭看向老夫人，開口道，「與你不親？母親，親眼看著你杖斃我的生母，我怎麼可能能與你相處的如同親生母子一般？」

「你說什麼？」老夫人拭淚的手忽然頓在那裡，她猛地抬頭看向嵇康，眼中儘是不敢置信，「把你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我說，」嵇康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著老夫人，目光沒有一絲躲閃，「親眼看著你杖斃了我的生母，我——」

「等等！」老夫人突然打斷他，激動地吼道，「什麼叫我杖斃了你的生母，我就是你的生母啊！」

嵇康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諷的笑容來，「母親何必再說謊？雖然我當時年紀小，但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明明那時候我躲在一邊，親眼看著你下的命令的。」

老夫人呆住了，她怔怔地看著嵇康，半響忽然落下淚來，最後捂著臉哭的泣不成聲。

口中還含糊不清地罵道，「賤人，這個賤人，死了也不忘給我下套！賤人——」

嵇康微微皺眉，開口道，「母親，不要忘了你口中的賤人還是我的生母。」

「你閉嘴！」老夫人突然毫不顧形象地朝嵇康大吼起來，「那個賤人算你哪門子的生母？！明明我才是你的母親！」

嵇康卻只當她是在胡言亂語，皺眉道，「母親若沒有別的事，我就先退下了。」

「等等！」老夫人勉強壓抑住怒火，她扶著桌角的手有些顫抖，深吸一口氣，問道，「那個賤人是怎麼對你說的？」

嵇康跪在地上嘲弄地說道，「母親對這個好奇？不過我卻並不想告訴你呢。」

老夫人聞言突然從軟榻上下來，狠狠地扇了嵇康一巴掌。

她用的力氣很大，嵇康的臉上很快就浮現出一個鮮紅的掌印，他抬頭頂著掌印有些錯愕地盯著老夫人看。

「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這個逆子！」老夫人眼中的淚水滾滾落下，她的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著。「什麼生母，什麼杖斃，這麼多年來，我竟然不知道原來你一直將那個賤人當作母親，難怪，難怪，我真是恨不得從沒生過你，好過現在的痛苦。」

她眼中的悲痛太過明顯，根本不像是裝出來的，嵇康有些茫然，他怔怔問道。

「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竟是連一貫的敬語都沒有用。

「什麼意思？」老夫人慘笑著，「意思就是我才是生你養你的那個人。」

說完這句話，她就像是被抽幹了渾身的力氣，軟軟地就要往地上癱倒，嵇康沒來得及對她的話多作思考，雙手就已經伸出去牢牢地扶住她了。

見狀老夫人一直蒼白悲痛的臉上這才緩緩露出一個略帶苦澀的笑容來。

她沙啞著聲音開口道，「當年相公寵愛她，因為她生不出孩子，我生下你之後在她的強烈要求之下，相公竟不顧祖宗制度就將你抱到了她身邊養著，可憐我怪胎十月苦苦生出的孩子，竟要被一個低賤的妾養大，試問我能甘願麼？我能不恨她麼？」

嵇康聽了這番話，雙手就像是碰著什麼滾燙的烙鐵一樣急迫著想要收回來，老夫人卻反手緊緊抓住他，流淚接著說道。

「如果她待你好也罷，便是相公走了我也不會要她的命，可是她偏偏待你不好，你以為你小時候多病是誰害的？你以為你屢次差點沒命是誰害的？她搶走你根本就不是想要一個孩子，而是在報復我！」

嵇康如遭雷擊，只覺得老夫人這番話顛覆了他近二十來年的認知。

回過神來，他不住地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你怎麼知道不是？」老夫人抹了一把淚，反倒冷靜了下來，她看著嵇康，一字一頓說道，「這些事在二十年前根本不是秘密，你大可以詢問府中的老人，如果你害怕她們受我脅迫而不敢說真話，這嵇府附近的人家也都知道的，二十年前嵇昭寵妾滅妻，將嫡子抱給婢妾養的醜聞幾乎都傳遍了這四周，我再如何厲害，總不會收買了這成百上千的人。」

嵇康掙扎著收回手，老夫人沒再拉著他，冷眼看著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