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與玄一的談話不歡而散，而玄一也正如他所說的那樣，當夜之後就再也不見了蹤影。

長樂聽聞這件事的時候，狠狠地摔了茶杯，咬牙開口:「玄一，你可真是好樣的！」

「我要走啦。」

青年笑容清淺，嘴角的米粒大小的酒窩若隱若現。

嵇康目光溫和地看著他，輕聲應了一聲，然後問道:「你不去……跟大哥道別麼？」

青年似乎怔了怔，然後他回過神來微微別開臉，「既然都已經決定離開了，還是不要再見的好。我想，嵇安他……應該也是這麼想的吧。」

青年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落在嵇康身後某處。半響後，微微閃動的眸子還是移到了嵇康身上。

「不過還是謝謝你來送我，能認識你跟嵇陵，我其實很開心。」

嵇康抿唇，「祝青，儘管知道希望渺茫，但是我還是想再問問你，真的沒有辦法，找到阿陵麼？」

祝青靜靜地看了他半響，然後輕輕搖頭，「我以為你明白的，嵇康，有些時候，你自己都不確定的事就不要給別人希望。不是你親手逼走他的麼？現在才去找他有什麼意義？莫要說我不知道嵇陵的去處，就算我知道，恐怕也不會告訴你的吧。」

說著，祝青轉過身，灑脫地舉起手揮了揮，不再看身後，大步離開。

等到看不見祝青的身影，嵇康才轉過身。

「哥，他已經走了，你真的不後悔麼？」

話音剛落，只見前方的假山後面走出一個人影來，不是別人，正是嵇安。

他看著祝青離開的方向，目光怔然，半響才輕聲嘆息。

「他離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嵇康沉默，良久才道:「或許吧。」

這些妖物精怪，有時候離了姓嵇的，說不定能過的更好，就像，就像，嵇陵一樣。

「來下一局罷？」

嵇安詢問，但是他臉上那種神情卻恍惚的快要哭出來一樣。

嵇康點了點頭，然後跟著嵇安去了他的院子。

等到嵇安將落滿灰塵的棋盤找出來時候，這個男人已經將情緒收拾的差不多了。

他甚至還能帶著笑意跟嵇康討論這個棋盤的主人。

「我剛認識祝青的時候他還是個少年，輕狂桀驁，當時就覺得他是個不可一世的傢伙。」

或許用不可一世來形容有些不夠妥當，可是這個傢伙真的是個任性妄為的。

當眾衝到他面前給他表白，少年有些結巴的嗓音清脆，還帶著兩分羞赧。

可是漆黑的眼眸里那團小小的焰火卻是那個時候的嵇安所缺失的。

鮮活的，真摯的，存在而真實的——一見鍾情。

鬼使神差的，嵇安將他帶了回來。

他知道這樣對那個少年不公平，他知道這種行為實在可恥。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愛的是一個，娶的是一個，陪在身邊的又是另一個。這種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唾棄。

「可是祝青卻生生在我身邊熬了十年。」

從那個鮮活張揚的少年變成現在這樣的隱忍不發的青年。

嵇康一言不發聽著。

嵇安突然笑了，這個溫潤的男人此刻的笑容卻顯得有幾分殘忍。

「十年啊，妖精的十年能算什麼？三弟你知道麼，即使是現在，我對祝青只剩下一絲輕薄的愧疚。妖精的十年，就好像你在攤子上隨手買回來的貓貓狗狗，相處了十天突然不見了。除了想起來的時候的一聲嘆息，就再也沒有多餘的感情能分給它。」

面對嵇康抬眼望過來壓抑著怒火的目光，嵇安嘴角的笑容越發擴大，「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想過同祝青認真。」

「砰——」

棋盤被打翻，圓溜溜的棋子灑落一地，其中一顆白子一路骨碌碌地滾動著，最後滾到嵇安腳邊，然後隨著一聲微不可見的撞擊停了下來。。

嵇康居高臨下地看著嵇安，男人嘴角顯然因為他剛剛那一拳破皮了，滲出了細細密密的血珠。

嵇康一字一句開口:「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你愛的人沒有跟你在一起，現在我明白了，你這種人，原本就不配得到感情。」

嵇康說著輕嗤一聲，「我現在真是好奇，祝青當初怎麼會看上你？」

說完嵇康也不去看嵇安瞬間蒼白的臉，轉身拂袖而去。

嵇安煞白著一張臉，半響他才慘然一笑。彎腰撿起滾到自己腳邊的白棋。

「因為棋罷……」

不過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嵇康出了嵇安的院子就想回去的，誰知道卻被老夫人請了過去。這還是嵇康成親後他們第一次坐在一起交談。

可能是覺得嵇康已經成親了，老夫人的態度和藹了不少。詢問了嵇康的近況之後，她又隱晦地表達了自己想要早日抱孫的願望。

嵇康只能沉默。

拉著嵇康的手說了半天的老夫人似乎被他這種冷淡的態度傷到了。

有些疲倦地放開嵇康，微閉著眼用手輕輕揉著自己刺痛的太陽穴。

忽然一雙帶著輕微暖意的手覆蓋上她的手，老夫人詫異的睜開眼，卻看見嵇康目光溫和地看著自己。

輕輕的笑了笑，然後那雙手開始緩慢輕柔地揉了起來。

老夫人的眼眶忍不住紅了，濕意難掩。她輕輕閉起眼，不再說話。

這大概是這麼多年來，他們母子第一次這麼和睦的相處了。

嵇康出了門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才輕舒了口氣。

木屐踏在青石板上發出輕微的響聲，伴隨著落葉被踩的咯吱作響。

「叔夜。」

突然傳來的喊聲使得嵇康停下腳步，回頭張望。

「叔夜，這裡。」

聲音再一次響起，提升的嗓音讓人很快就分辨出是在哪裡發出來的。

嵇康往左手邊抬頭看去，只見二樓靠窗的位置上阮籍已經快探出半個身子來了。

見嵇康看到自己，阮籍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然後他用力的揮了揮手，喊道:「叔夜快上來，陪我喝幾杯。」

嵇康原本想要拒絕，轉念一想，反正也有些日子沒見到阮籍了。更何況他還有些話沒對阮籍說，正好可以藉此來試探一下，總覺得阮籍似乎已經知道了一樣。

等嵇康上了樓，看清阮籍桌邊散落的酒罈忍不住吃了一驚。這數量，看來阮籍進這裡恐怕有些時辰了。

「來！」

阮籍見嵇康上樓了，又開了一壇酒，往桌子上重重一放！

自己倒是拿起自己的那壇又灌了一口，一邊含糊開口道:「反正都是要喝完的，我就不拿杯子給你慢吞吞的喝了，咱們直接用壇來吧？」

說完他忍不住打了個酒嗝，聞著濃重的酒氣，嵇康微微皺眉，「阮籍你喝多了。」

阮籍卻莫名笑了，「怕什麼，反正我無官在身，便是即時醉死過去，也無甚要緊的！」

嵇康卻微微笑了，「我以為喝酒你應該找伯倫的，怎地他卻不在？」

阮籍半趴在桌子上，聞言側頭眯眼打量了嵇康一番，笑的意味深長。

「伯倫好酒，卻沒有故事。有些事情，只有叔夜你才清楚啊。」

嵇康心下一凜，面上卻不動聲色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阮籍沉默了下去，半響他才別過眼，悶悶說道:「叔夜，你知道嗎，她死了。」

嵇康坐在他對面，伸手拿過來一壇酒，問道:「她是誰？」

「她啊……」阮籍眯眼似乎在回想，然後他笑了笑，仰頭灌了一大口酒，「什麼也不是。明明就是從來沒見過面的陌生人，聽到她死了心卻像被剜了一樣，疼到窒息。」

阮籍手中的酒罈被打翻，酒水順著桌面淌了一地。他眼神茫然地絮絮地說著。

「是鄰居家的女兒，明明年紀輕的可以當我女兒。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卻偏偏只聽名字就熟稔得彷彿認識了很多年一樣。明明……就沒有見過啊……為什麼心痛的像馬上就會死去一樣？叔夜，叔夜，你幫幫我……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

說到最後，阮籍彷彿看到救星一樣緊緊握住嵇康的手，卻在看到他平靜的目光時漸漸安靜下來，然後伏在桌上低低嗚咽。

窗外的陽光落在他身上，給他全身鍍上了一層金光，彷彿要溫暖這一顆冰冷的心一樣。

嵇康目光輕茫地看向窗外，握著酒罈的手卻不自覺地收緊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們相愛過……」

他低聲呢喃著，卻微不可聞，很快消散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