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五月，漸漸的，已經有蟬鳴在樹林中此起彼伏，但總是斷斷續續，不成氣候。

近來天氣著實不錯，陽光大好不說，不潮濕不悶熱，自然也不會下雨。沒有雨，路不滑，老太太老爺爺們出門散步買菜，都不容易閃著腰摔著腿，有風濕關節痛的，也不怎麼犯病。每回經過古佳的診所門前，無病無痛的硬朗大爺大媽，還不忘了向他打聲招呼。這樣，也挺好，那些真正的老人，活了幾十年嘛，也不容易，就是古佳的骨科診所，沒了生意。

又是一日時至傍晚，悠閑著將晚飯吃罷，不過也才是下午六點過半。臨近入夏，太陽要下山也晚了太多，收拾完整，七點左右再出門散步，全身還被太陽全面蒸烤。不過，要讓他古佳出汗，這點溫度，還遠不夠看。

「小古啊，這是要去哪兒啊？」張大媽推著輪椅上睡熟的老伴兒，由於腿腳不便，倆老人一塊兒，走得很慢，從對面走過來，手裡還拿著把蒲扇，左右搖擺。古佳低頭看看自己穿著的長袖襯衫，從明天起，是該換了。

「啊，是張大媽啊，我這兒去散個步，李大爺腿腳好些沒？」耳朵不靈也是福祉，輪椅上的大爺不會因為這點吵雜就被驚醒，依舊睡得很熟。

「好多了好多了，全靠了你的針灸和藥酒……哎呀，你這，不是要去西河岸吧？」見古佳點頭，張大媽臉色突然一變，蒲扇也停了擺動，趕緊給老頭子掖好腿上的毛巾被角，將古佳拉到一邊，蒲扇成了她遮掩秘密的小工具，「小古啊，西河岸，現在可去不得咧，那裡，有鯊魚！」

「哈？」古佳入土之前，的確不知道鯊魚是個什麼東西，不過……那玩意兒，不是海中之物麼？怎的又到了河裡？

顯然是看出古佳心中七分不信，張大媽壓低聲線，更顯神秘，「我聽我兒子說啊，那種鯊魚，會襲人，反正西河連著海，所以它就游進來了，都在那好幾天啦。」

總之，張大媽將西河岸的利害關係，給古佳擺了一個譜，幾十億的地球人，那鯊魚誰也不咬，也不會放過了他，好似他去了那，就必死無疑。古佳倒也一臉驚悚，點頭應了，那年輕的脆弱，讓張大媽很是滿意。只是，告別兩位老人之後，腿腳不停，還是向著西河岸走了過去。還別說，之前本只打算去公園中轉上一圈，但如今有了這樣稀奇的事情，他怎麼能不去看一看？

鯊魚，明明游在水中，就算它從鹹水換了淡水也能活，這也不是卡通片兒，怎麼，它也上不了岸吧？人類，就是這樣奇怪，對於不同介質中，無法傷害自己的傢伙，也常常這樣懼怕得很。若他是鯊魚，只是為了這一點，也必須上岸才有樂趣。

然而，平日里在傍晚時刻總是熙熙攘攘的西河岸，今日就差拉上一條警戒線。其實也不差，聽到那樣的傳言，根本沒有幾個人敢去湊那熱鬧。當然，不包括還算是人的古佳。畢竟，在這個年代，雖說只是流言，動物的智商，說不準也與人類不相上下，更何況是猛獸？

要說這西河岸，在小城建設中，絕對是一道風景線。明明只是條大河，還鼓搗出個沙灘來，不時的浪花撲河岸，真有幾分海灘的樣子，只是浪花不夠大，水，也不夠鹹。

當古佳身後留下一條腳印，真的走近河岸，再四下環顧，竟真的無人。西河明明那樣寬，西河岸又如此廣，他竟一眼就望到鯊魚，只是，沒想到，它也開始學著人類，側躺在沙灘上，曬著太陽。

只不過，海豚鯨魚之類的擱淺，似乎還有肺可以呼吸，鯊魚？怕是早已經凶多吉少了吧？

再靠近，腳步從鯊魚黝黑的背脊，沿著它粗糙的口鼻繞到雪白腹面，古佳不解，那鯊魚，滿是利齒的嘴裡，竟還叼著一隻人手……呃，卻並不是條斷肢，人手，還連著一個全身透濕的少年。

毫無防備之姿，古佳徑直靠得足夠近，伸手探那少年頸脈搏，觸感之下毫無溫度，顯然已經回天乏術。再撥開他被河打濕貼在臉頰的頭髮，嘖嘖，真真為他惋惜。就算臉色烏青泛白，也看得出，那是個長相不錯曾身體健康的男孩。

「是你殺了他？」古佳之所以不能肯定，是因為少年的死因，不該只是傷了在鯊魚嘴裡的那隻前臂。若是如此就被鯊魚嚇死，最多也只能說明他有心臟病。

鯊魚聽見有人同自己說話，顯然吃驚極了，他是沒想過後果，做了蠢事，才咬著那隻剩下一口氣的少年上了岸。結果沙子細軟，這裡也不是真海，浪花平靜且助力不足，它既然上了岸，就再也下不去，只讓他後悔莫及。而本就是自殺為目的的少年，直面他那張開的血盆大口，剩下的那一口氣，也就吐出來換成了水。前臂疼痛，他也無心掙扎，只希望，被鯊魚肢解的同時，自己早已經是具屍體。於是，任憑鯊魚再如何努力，也敵不過一心求死的人，為了他而擱淺，真是後悔呀後悔。

「你……是想要吃他？」繞著少年的屍體，與即將成為屍體的鯊魚又轉一圈，回到鯊魚跟前，古佳蹲下身，對著它大張的眼睛，挑眉，「還是，真的想要救他？」

『……你願意相信我？』鯊魚腮縫微微張合，尾部搖擺，尾鰭還能拍擊到水面。只是，無論如何，他也動作不了更多。

「不，我不太信。」古佳搖頭，都說鱷魚的眼淚是假的，鯊魚，大概會比鱷魚聰明吧。就連眼淚都不屑去流，說信就信了，不是擺明自己太傻。

『他……他是不是已經死了？』這條龐然大物從靈魂透晰出來的嗓音，卻像個十多歲的孩子，看看鯊魚的下腹，噢，果真是個男孩，本性，應該還不算壞，古佳點點頭。

「死了，大概在被你扯上來之前，他就已經死透了。」說不定，剛才，自己還與這孩子的靈魂擦身而過，只是不自覺罷了。古佳將短命少年的手臂，從鯊魚牙齒上拔下來，嗯嗯，好歹是個男孩子，肌肉線條豐潤，這一咬，還沒能傷及骨頭。

『……對不起。』鯊魚的聲音越來越小，嘆息聲，也幾乎輕不可聞。古佳看看四周，明明死了人，收魂的陰司卻連個影子也沒有。好吧，看來，不論是人還是獸，都是枉死無疑。枉死城，被塞得爆滿，大概就連牲口欄，也裝不下他們這種枉死野鬼。

「鯊魚，說不定，我可以救你，送你回水裡去。」

古佳開始給少年整理好衣領，頭髮已經半幹，不論是不是認識的人，這麼一條消逝的生命，還是該讓人惋惜。

『不，不用了，我還是，死了好……』

哦？古佳仰起頭，深深打量那條鯊魚，從沒見過，像它這樣沒有求生慾望的野生動物。難道，它是哪家富人丟失的寵物，不願意再被打撈回去受罪？不，不像，任是誰家，也不會敢將看起來如此危險的大傢伙，隨意扔到河裡。這麼大的個頭，要逃出來，也不容易。不過，古佳由此對它產生了十分的興趣，倒是不假。

「算了，既然你不想要，那就不送你回去，不過……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清楚，還不到你該死的時候。」古佳撫摸右手無名指上的翡翠戒指，計上心來。

「怎麼樣？走路，其實也沒有你說的那麼難吧？」

「……嗯。」軟腳蝦的步伐，實際並不如此。

「用鼻子嘴巴呼吸，是不是更加簡單？」

深吸一口氣，「對，很神奇。」

「哈，笨蛋。」

夕陽終於斜下，古佳返程的影子，卻不止一隻。

流言的力量，使古佳二人一路上並未受到任何阻攔，運氣不錯，心情，自然也是不壞。晚上十點之前，他半拉半拽著少年沒有受傷的手，慢慢走回到已經關門的診所中。二樓，便是他的私人空間。不過類似照顧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老人，他早就已經習慣，何況，對方只是第一次嚐試，今後還有得是上升空間。明天，等到鯊魚真的死挺了，新聞或許會大肆渲染西河岸上，它的暴屍河灘。而今晚，還有兩個多小時就要十二點，他要讓這個內容非凡的少年，了解一些他所必須知道的事情……不知道這點時間，究竟還夠不夠。

「第一，我十二點之後會變成骷髏，所以……等等，你知道骷髏是什麼嗎？」一面為少年包紮被鯊魚牙齒留下的傷口，古佳一面開始了針對他的常識課程，「如果不懂不明白不知道，你就要搖頭，我教過你的。」

果然，搖頭，很簡單。

「那麼骷髏就是……就是……啊，魚，你們吃魚的時候，如果不小心把對方咬成兩半，裡面那種連著肌肉的白色骨頭……」

「不，我不喜歡吃魚，我從來不咬它們。」少年突然皺起鼻子，「我總想和那些大嘴巴學著吃些浮游生物，可是我的腮孔和嘴巴都不夠他們那樣大，所以總是吃不飽……」

「OK！停！」古佳決定，不能再讓他這樣繼續下去，剛才在返程的路上，他已經對內里這條活在海里好幾年的鯊魚兄弟，有了個大概了解——不合群不夠野性不夠有殺氣，反正，鯊魚黑幫老大的小兒子，都沒有他這麼窩囊。也不曉得，這傢伙，究竟是如何能活到這麼大的，難道沙灘上死掉的那個Size，還是屬於營養不良？不，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是，現在，要讓他意識到，活下去，他只能是個「人」，那些做鯊魚時的事情，通通都要忘記。

將它的靈魂硬生生塞進這個同樣枉死的孩子身體只總，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太過衝動，還有待考證。總之，「他」現在是個大活人，要是隨便又死在了古佳家裡，對他來說，只會是個麻煩。

「總之，你要牢牢記住我的聲音，我的衣服，嗯？衣服，就是裹在我們身上的這層布料……什麼？布料是什麼？就是做衣服的這種東西！用棉麻蠶絲化學纖維……無論什麼材料所制，好了，不要再問我材料是什麼……反正，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我，還是我，你牢牢記住這一點，就行了。」

少年學著古佳的樣子，用手，端起杯子。對著加了蜂蜜的熱牛奶，啜了一口，噢~這個味道他喜歡。眨眨有神的大眼睛，學著之前古佳教他那樣，點點頭。問來問去，又答來答去，古佳承認，鯊魚對這個世界的好奇心，遠比自己對他的好奇心，要重得多。到底是麻煩呢，還是麻煩呢，還是麻煩呢？古佳眼白一翻，算了，反正，就當是自己撿了只寵物，來日方長，慢慢調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