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面牆上的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古佳仔細端詳少年的那個，與自己明顯不同。影子，像是投射在水面上一般，竟然不時波動不清，明顯是靈魂與身體不符的徵兆。照這樣下去，就算身體里住著靈魂，體表也可能會冒出屍斑之類的體征，這樣的大熱天，若是再腐爛起來……這可不行！

於是，古佳翻箱倒櫃，終於從壓箱底的漆盒之中，翻出一塊掌心大的項鏈——玉牌作底，正中央由黑白水晶，分飾太極的黑白兩極。其中圓點之處，又分別鑲嵌兩顆直徑一點五公分的黑白珍珠。這東西，若是拿出去賣，雖然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究竟還能延續到何種長度，不過賣得的錢，再舒服的過個一兩輩子，應該也不是什麼問題。

然而，要是真將它賣了，在那些凡人手中，它就只會是件尋常寶貝，只會剩下觀賞與炫耀的價值。

當玉牌掛上少年脖子的那一刻，立刻開始顯露它身為神器的本能——首先，要隱藏自己於漫天遍地的昂貴首飾之中，現在貴重的東西，反而簡約，它倒是與時俱進，縮成只有黑白對半的珍珠一顆，墜在鏈子下端。其次，是它所散發的靈力，死死扣住了鯊魚那一個腦袋大的毛球形靈魂，讓它先是顯露鯊魚本態，再擬出少年的形狀，從內部伸達四肢百骸。終於達到那種沒有瓶蓋，配上塞子的效果，總算讓靈魂與身體徹底融合，直到指甲與髮端。

簡單一句話，現如今，要讓少年再靈魂出竅一次，也確實不容易。古佳瞟一眼地上少年的影子，不再虛浮飄渺，而是漆黑的定在地上，邊角分明。對這樣的效果，他很是滿意。

「這是什麼？」少年並不關心自己的靈魂成了什麼樣子，一切都是新奇玩意兒，他只是不停把玩胸口那顆，直徑比拇指寬度更大的黑白珍珠。

「那是很貴重的東西，不要弄丟了。」

「貴重？」

此刻，古佳深刻覺得，當一張白紙擺在你眼前，拿出一支甚至沒有墨水的筆，讓你為一個「人」，寫出一生，絕對不可能只是寥寥數筆。只有提筆之人，才能體會當中辛苦。每說一句都引來疑問，古佳終於忍不住嘴角抽搐，壓抑住自己想要甩他一巴掌的衝動，認真仔細，推敲起能讓這傢伙明白「貴重」含義的解釋。

說，與你的命一樣重要？不行……這傢伙正是因為在海里生活的並不愉快，曾連自己的生命都想輕言放棄。

說，與你的身體一樣重要？那更不行……現如今，他所用的身體，本就不屬於他，到現在，還要讓他進一步知道身體的重要性，才能保證他認證對待自己的「第二次生命」。

說……唉，罷了，等遇到那連他自己都認為重要的東西，再說這是比那個更重要的，就行了吧。

急不得，真是急，也不得。

「當！」擺在屋角那一人高的掛鐘，開始猛的敲響午夜鐘聲，一連十二下不緊不慢。古佳閉上眼，仔細感受自己身體的變化，也的確沒什麼好煩惱的，至少他立刻就能給那條笨鯊魚解決關於自己的第一個常識問題。

十二下鐘聲落畢，古佳撥一撥掛在額骨上的前發，轉頭，對上少年略微驚訝的眼神，很好，真的只是「略微」驚訝，他沒有尖叫沒有嚎叫沒有哀叫，只是緩慢偏偏頭看自己，不出聲。

「還認識我的聲音吧？」

「還有你身上的布，記得。」

還知道注意衣服，不錯不錯，古佳點點頭，頸椎骨咔咔作響，分明到不能更分明的食指關節勾開衣服的領子，解開所有的扣子。原本掛在腰身上的褲子早就滑落下來，掛在胯骨上不願下地，先脫掉身上的所有衣服，再來把褲子從胯骨上撥開，古佳側跨一步走出布料之間，用午夜十二點以後的樣子走到少年面前。

「我現在這個樣子，就叫做『骷髏』，就是人類的完整骨架，懂了嗎？」指尖在顴骨上敲敲，扣扣作響。

少年盯著古佳臉上沒有眼珠的兩個空洞，訥訥著點頭，然後笑起來。

「哦，對了，我該給你起個名字。」古佳抓抓唯一還留在腦袋上的頭髮，「叫你『沙宇』，怎麼樣？」

「好。」少年點點頭，他本來就叫鯊魚啊，沒差。

「啊，忘了自我介紹。」為了防止第二天早上起床立刻走光，古佳還是拿出睡衣套在自己的骨頭上，「我叫古佳，大爺大媽都叫我『小古』，你看起來比我小吧，高興的話，你叫我阿古得嘞。」

「嗯，我高興，阿骨。」

今天依然陽光明媚，沙宇再一次表現出了自己與流浪貓貓狗狗的本質不同，他並不討厭洗澡，並且十分喜歡水。當然，進入水裡不再能呼吸的事實，將他狠狠打擊了一下，但也沒有打擊多久，只是少吃了半頓午飯，晚飯又多吃了半頓罷了。

但關於這點，古佳也沒有辦法，沙宇不再是鯊魚，而是人類，這是他必須要接受的事實，就算自己再怎麼能耐，隨心所欲的改造身體還是不可能，不然自己怎麼會打不破每天四分之一的時間都不是「人」的禁制。

「來來，看看這個。」古佳舀起一大勺冰淇淋塞進嘴裡，指指那張貼在牆上叫電視的紙，裡面飄出恐怖音樂，不時穿插出倒在沙灘上的鯊魚的屍體畫面，從各個角度分鏡拍攝，還有各路專家也紛紛坐鎮，開始對其進行深度解剖再剖析。

這時，離鯊魚去世，已經三個星期，時間眼看就要踏入六月，若是屍體還在……呃，還好自己吃得是冰欺凌，畢竟還是人類，請允許聯想力豐富的古佳殘存那麼一點點的精神潔癖。

沙宇走過來乖乖坐好，其實就電視里的那條鯊魚來說，實在是腦容量不夠，所以浪費了他的靈魂。或許死去的這個少年真的十分聰明，只不過三個星期，他適應這個社會的速度比自己原先還快些，古佳有一點小吃驚。哇靠，自己竟然連條畜牲都不如！不過沒事，反正自己也大了他一百幾十歲，這種心理不平衡，還是不必要的。

『事實證明，這種鯊魚完全能夠適應淡水環境，西河沙灘已經離入海口有這麼長的一段距離，我們也感到十分驚訝！』

「他……是在表揚我嗎？」沙宇問古佳。

古佳偏頭，從眼角看那個專家，頂上沒有幾根毛吧就算了，還長得一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的稀罕樣，一句三歲小貝比都懂的話，偏要用那種神秘語氣說出口來，被這種人表揚有什麼好高興的？

「我想他是在罵你……」古佳揚起手，摸摸沙宇的後腦勺，「我和你說過幾次了，洗完頭要把頭髮至少吹到半幹，你身體是涼的，頭髮很難幹的好不好，又不願意出去曬太陽，留著發霉還是種香菇啊！」

「……哦。」沙宇答應著起身，吐吐舌頭，古佳這才是在罵他吧。

『警方還在鯊魚牙齒上提取到了人類的DNA樣本，在鯊魚的消化系統中卻沒能發現任何與這個人類身體有關的成分，X專家，對於這點，你怎麼看？』

電視里，被稱為X專家的女士一臉陰氣凌人，推推她鼻樑上的眼鏡，在特寫鏡頭前猛地一抬眼，目標是嚇壞熒幕外的小盆友一片……靠，不是科學節目嗎？怎麼和靈異節目一樣！古佳摸摸自己心口，真是對這類人不待見，要不是為了鯊魚，他老早就換台了。

『其實，那條鯊魚並不是想吃了那個人類……』就連嗓音也頗有幾分靈異的味道，若不是大庭廣眾下主持人都看得到你，我還真以為你是鬼呢。

『沒錯，鯊魚攻擊人類，多半是因為看不清人類與獵物的區別，並且這種公牛真鯊本就兇猛，若是有人落水，它當然不會放過……』那個禿頭啊禿頭，雖然人家X專家長得像鬼，好歹也是個女人，你怎麼的，也不該搶話吧。古佳搖搖頭，還是討厭這種人。

『不！不是這樣！』X專家也許是被搶了話頭不高興，突然也大聲起來，『我認為那鯊魚並不想攻擊那個人類，而是想要救他！不僅是肚子里，根本連河裡岸上各種地方，都找不到那個人類的身影，他一定是被救了，就自己走掉了而把鯊魚扔下！』

好吧，演播室里一陣沉默，主持人開始打哈哈，各種專家面面相覷，切，不過對於那個X專家，古佳倒是有了另一種看法。

「感動嗎？」換了台，再將一勺冰欺凌塞進嘴裡，「有人相信你哦。」

「……嗯。」

既然有人相信，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找到那個被救的「人」，雖然深入簡出，古佳抬眼看看那明顯被感動了卻還是一副傻樣的沙宇，要他把事情想到這個層次大概還需要再一百年，如果活不到可能就下輩子了，所以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啪一聲把電視關上。

「我們搬家吧，去別的城市。」

沙宇笑了，「好。」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古佳說的，總沒錯。

沙宇，畢竟是給那條鯊魚的名字，對於那個死去的少年，好奇心永遠頑強壯大的古佳，怎麼可能不去在意他的來歷。或許沒有辦法拜託那不靠譜的警方，古佳也沒有什麼預知未來眺望過去的實際本領，不過，當科學開始承認了不能被科學所解釋的事情事物，這一切，對於他就簡單了許多。

話至此處，茶水早已涼透，一邊滴水床上沙宇呼吸穩健，只是睡顏絲毫看不見有何特別之處。古佳象徵性笑笑，以打破靜謐帶來的不適感，「哪怕我是這個樣子，也是需要休息的，不早了，明天再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