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車勞頓，當趕至詹家鎮，半日已去，再踏這嶄新的青石板，古佳心中唏噓不已。他本不是這樣沉默安靜的角色，如今少言少語，鮮少笑容，卻與「詹沐桓」真正重疊起來。只是完好的雙腿，纖細卻豐潤的身形，清爽的短髮，便將身後麻晟一口氣拉回現實之中。

「我真是……捨不得。」他輕輕苦笑，繼而三兩步趕上古佳，與其並肩而行。

「你醒來後，來過此處。」肯定的語氣，帶著幾分不可置信的驚喜，麻晟低頭看古佳側臉，他只是默默點頭。

忽然，於一間售賣糖果鋪面前停下腳步，古佳怔怔望了一會兒，「我記得，這裡曾經是個藥鋪。」

「不錯！」麻晟驚喜過望，忽然牽起古佳一手，「於大火燒毀之前，這本是我與師傅居住之所，他老人家，最終也沒能……」時間雖跨一個半世紀，終究痛苦不減，麻晟就那樣拉著古佳，離開了那如今不留藥香，卻飄蕩著甜蜜之氣的處所。

「這是裁縫鋪，也是你家遠親所開，手藝自然不差……這，是私塾，雖你可能想不起來，當初你也是遠近聞名的小才子……」走走停停，古佳直愣愣望著與那人交握之手，終究沒有甩開，忽然，二人腳步停在一扇紅木門前，十分默契得沒有言語。

推門而入，此處與那些修繕光鮮的房屋不同，雖說不至於破敗不堪，卻也是久無人氣的衰落之貌。然而折廊曲徑通幽，房屋排列有序，哪怕雜草叢生的花圃圍欄，也多少有些大戶人家的昔日風貌。

「這裡是……」

「當年，詹家主宅被那些歹人燒掉了一部分，我二十多年後將其買下，稍加修繕，便有了這副模樣。」古佳終於抽出與人交握的那隻手來，盾著破碎不堪的零星記憶，努力尋找著失落已久的自己……

那些丫鬟的樣貌，大抵是記不得了，然而若沒有她們，自己清苦的病痛生活，又將無趣許多。倘若一切真如麻晟所言，父親對於輕生於前的自己，一定失望透頂了……那東廂之中，一扇木質拱門的後邊，便是父親與自己最終分別的地方……還有那記憶中遍尋不得的弟弟……呵，一聲冷笑，從古佳口中飄了出來。

麻晟任由古佳推開那原本便屬於他的房間，那其中擺設大多未變，只是牆上幾張符咒，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東西。身後人跟隨而入，啪一聲落下門鎖，窗棱早已只剩木框，不知他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古佳轉身，卻見那人臉上溫柔不再，「我昨晚，去找過那個狼人。」

「噢？他好幾天沒有回家，我都不知道他在哪裡。」古佳面入止水，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多少出乎麻晟意料。

「在G市，他不難找。」麻晟低下頭，摸著自己右手與古佳相似的戒指，忽然笑了，「從一開始，你便沒有相信過我吧？」

「為什麼這樣說？」古佳歪歪頭，一臉無辜。

昨晚，於涼娜家門前，驚訝之餘，甄陽對這突然插足於他與古佳之間的第三人，多少有些排斥，「你不是正與他再續前緣？怎麼有空過來找我？莫非怕我從中作梗不成？」

「我並不認為，你會把沐桓就這樣讓給我了。」

「我當然不讓。」甄陽正色道，「我只是給他時間，讓他做好選擇。」他自信滿滿的樣子，讓麻晟實在看不過眼。

「他終究……都得是我的。」與現在一樣，他那時，摸著右手那枚戒指，彷彿吃下定心丸，簡單的計劃，面對簡單的人，一定無往不利。

古佳走到麻晟面前，傾身而上，吻了他的臉，「除了你，我還能信誰？」笑顏如畫，大抵就是這個樣子，麻晟彷彿打了雞血一般，忽然摟住他的腰身，繼而吻上他的唇。

微微皺眉，古佳承受著自己點燃的火焰，一手撫摸著麻晟右手，由手腕一路向上，忽然靈光一閃，他推開了正忘我的男人。只見他用手背擦著嘴，滿臉厭惡地步步後退，「沒想到，你為了活下來，竟然這麼喪心病狂……你這個人渣……」

「你終於發現了！」麻晟臉上由微笑轉為猙獰，乃是一瞬間的事，他叫著詹沐桓的名字，雙眼瞪著古佳，牆上的符紙發著幽幽藍光，將他牢牢定住。終於到了鼻尖碰鼻尖的距離，他再次吻了古佳，「前一世，你如此依賴我，讓我險些捨不得殺了你……本以為這一世，你會學乖一些，不想竟還是如此之蠢。只怕那狼人是救不了你了，他竟然放心讓你與我獨處了這些天，你也真是背運，總是愛上那種會將你輕易拋棄的人……」

「愛」？古佳雖動彈不得，腦子卻轉得飛快。他與甄陽之間，那便是「愛」麼？他時而溫柔，時而大意，卻一直小心保護自己。一口陽氣讓自己脫離骷髏，便以處子之身為他行了下半身的方便，原本以為自己只是習慣而已……「愛」？古佳雖然有快兩百歲的年紀，終究沒有愛過誰。他不懂啊，這樣想到一個人就心緒難平，想到生活中再也沒有他就寢食難安……他該怎麼辦？

想到這裡，麻晟終於拉開距離，上下打量古佳一番，「讓我再看看你，只怕以後都看不見了。」

什麼意思？

古佳正不明所以，就見那人執起自己帶著指環的右手，反覆摩挲之後，那曾經無論如何也不能拿下的戒指，竟被他輕易脫出……

就連古佳自己也從不明白，那指環脫出會對自己造成什麼樣的影響，直到指間開始，血肉剝離消散，那挫骨揚灰的疼痛並非不能忍受，看著自己成為骨架更不是什麼新鮮事……然而，他從未見過，那纏繞在自己骨頭之上的紅色絲線——艷紅如血，彷彿血脈相通。

「就是這個……當初你父親將一梱質量最為上乘的紅色抽絲與你一同下葬……這是世間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如今我有了他的手，終於可以得到這些了！」古佳依舊動彈不得，這與往時半夜化作骷髏的感覺不同，彷彿整個人被剖開，正被人窺視生命一般，雖然不知道麻晟口中的紅色抽絲究竟是怎樣一回事，那隻生來不屬於他的手臂，似乎真的會讓自己再一次失去生命……這是第一次，古佳有了對於死亡的恐懼。

如今，麻晟看待古佳的眼神中充滿瘋狂的意味，扭曲的慾望，讓他砍掉自己的手，更冒險將詹家老爺的斷手縫在自己身上……

「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麼？」古佳不可置信，即便知道他曾殺害自己，麻晟也不該是個瘋狂至此的暴徒。那雙盯著自己的眼珠此刻布滿紅血絲，哪裡還有常人的樣貌，叫人只覺得驚悚。

「你不懂……自打詹沐雲叫你失去了記憶，你便再也不能明白，有了這捆絲線，我便會有名利、人脈、金錢，我所需要的一切，都將引刃而解！」瘋狂的叫囂著，那人定了定神，以詹家老爺的那隻手，朝著古佳而來……

牆根之上，剛見麻晟吻上古佳，一把無名火遍將甄陽的理智燒了個一幹二凈。若不是一旁瑞琪力氣與他不分伯仲，將其死死拉住，只怕早已經沖了進去。

『還請先生以大局為重，既然詹家後人找到我們，必然不會使他有性命之憂。』瑞祥在一旁好言相勸，好不容易才將甄陽勸住，誰知道古佳那邊卻有了新的狀況。當古佳蛻變骷髏，表情痛苦不已，狼人腦中的理智之線徹底斷裂，再也難顧得其它。

『不好……』瑞祥掐指一算，『若不快些將那指環套上，只怕大少爺性命難保……』

古佳想要閉上眼睛，無奈空洞之上沒有皮膚，他動彈不得，只得直勾勾看著那隻怨念頗深手伸向自己……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隻野獸撞破結界脆弱的木門，甩掉額頭符紙燃盡，定睛一看，吼叫著咬上那隻死亡之手。

「啊啊啊啊啊——」麻晟慘叫著，才將反應過來，咬住自己的狼此刻紅著眼眸，目露凶光，兩爪死死按住他胸口，尖牙利齒用力咬合，搖頭晃腦間，三拽兩扯，竟將那隻手臂生生扯斷。

「啊！啊！你……我，我的手啊！」失去那隻手，男人雙膝跪地，顫抖著，大把大把頭髮落了滿地，人體逐漸枯瘦佝僂，皮膚緊縮幹裂，古佳的骨架沒了支撐，頹然倒地。

甄陽忍住幹嘔的感覺，吐掉口中那還在掙扎的手掌，搶上一步墊在古佳身下，有了這個毛肉墊子，總算不至於摔碎那一副骨架。狼變作人形，這才發現那骷髏不太對勁，不知道纏在骨頭上的紅線是什麼東西，什麼用意，總之古佳不能因為自己的吻而返回肉身，他心臟猛地緊縮，就連吞咽唾液也顫抖著險些背過氣去。

「你……你們倒是……想辦法啊！」他抬頭面對麒麟二人，他們對於麻晟亦是恨意滿臉，卻比甄陽此刻從容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