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考試是個大怪物(一)
小說: 他不可愛 作者:万骨 字數:4062 更新時間:2021-06-30 03:45:23
「同學!卷子傳一下!」
後面的同學碰了碰齊山河的肩膀,將一沓疊好的答題卡遞過來。齊山河將自己的答題卡放進去的時候,無意間瞥了一眼最上方那一張的選擇題填塗順序,很陌生,和自己的答案出入很大。
他頓時覺得脊背一陣寒意。
交過試卷,齊山河將桌上散落的文具胡亂扔進袋子里,行屍走肉般離開了考場。
下雨了,天色昏沉,巨大的烏雲壓在頭頂,不停地翻滾著,像是下一秒就會露出恐怖的獠牙。
齊山河不喜歡雨天,也不喜歡考試。
或者說,他恐懼考試。
然而,他是個連續考了好幾次重點班第一,年級名次不曾掉出過前十的學霸。
走廊里擁擠不堪,很多同學剛出考場,就三三兩兩湊成一堆,激烈地爭論著試題答案,有的甚至相互之間根本不怎麼認識,也能毫無壓力地就著一個選擇題答案爭執不休。
齊山河沒有加入他們,埋頭匆匆往教室走。樓梯轉角處,徐婷婷和幾個女生圍成一圈,手舞足蹈地爭論著物理最後一個計算題的答案。
「肯定是這樣!你們看,這個思路上次老師講過的,數據帶進去也很好算,曉麗你少算了一個摩擦力,所以才這麼複雜!」
「我覺得不一樣,這裡不應該這麼算!你沒看懂我的,我不是忽略了這個力,我用了系統分析的方法!苗苗不也和我一樣嗎,我只是計算錯了而已,過程沒錯的,你聽我給你講啊!」
「......」
齊山河有點煩躁地被堵在後面,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從角落擠過去。剛考完本來就容易激動,幾個女生誰也說服不了誰,漸漸都露出些怒意來。齊山河不明白,遲早都是要發答案的,她們這樣爭執,贏了輸了又有什麼用呢?
眼看著幾個人隱約有撕破臉皮的架勢,齊山河皺皺眉,決定從另一個樓梯間繞上去。沒等他轉身,眼尖的徐婷婷一口叫住他,扯著他肩膀的衣服嚷嚷:「哎,齊山河來啦,咱們問問他,他可是咱班第一,他肯定做對的!」
其他幾人顯然也都堅信齊山河就是標準答案,有些期盼又帶著自信地看向他。
齊山河沉著臉扒開了徐婷婷的手,只低聲道了句:「我忘了。」便從幾個人好不容易留出來的縫隙中擠過去,快步上了樓。
他聽見徐婷婷陰陽怪氣地嘖了一聲。
「瞧見沒有,人家不稀罕和咱們這群渣渣對答案,人家清高著呢!」
「就是,不願說就不說嘛,考得了第一,剛做的題就忘了,誰信吶,當我們傻子唄!」
其他幾個女生也不大高興,三言兩語地附和著,沒說話的,估計也得沖著齊山河拋一對白眼。
齊山河就像沒聽到似的,或許是他已經習慣了。
他的確沒忘,但他也的確說不出那道題的答案,因為他壓根沒有寫完。
他並不是不屑於和其他同學對答案,而是害怕,害怕那種所有人都和他不一樣的感覺。而且,他並不像徐婷婷她們說的那樣自負,相反,他極度不自信。每次考完,聽見周圍一些中等成績的同學討論做題思路,他總是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不會,什麼都沒有做對。
他最害怕的是有人來問他考得怎麼樣。
爛,爛到極點!
他每次都有這樣的感覺,就像這次的考試一樣,語文作文寫得一塌糊塗,數學好幾個題根本沒有任何思路,還有物理,他從來沒有完整地做完過一張試卷......只有英語勉強在他的掌控之中,但也並不是百分百的把握,他總覺得自己不可能每次都那麼幸運。
可是,沒有人在意他怎麼想。他曾站在高處,所以在眾人眼中必定是堅不可摧的,沒有人相信他畏懼從深淵吹來的風。
晚上老師們要批閱試卷,所有的課都改為自習。照理來說,剛考完期中,大家都是沒有心情學習的,大都藏在堆成山的資料課本後面看雜誌或者玩手機。但齊山河所在的重點班,總是有那麼一些神仙人物,就是考試期間也能抽空刷兩個題,更別說這種一連串的自由安排時間了。
齊山河不是那種怪物,可在別人眼裡他就是。久而久之,潛意識裡,他自己也覺得自己就應該是那樣才對。況且,看著周圍永遠在拚命,從不知疲憊的同學,齊山河會不安,就好似人人都付出比他多,卻叫他空憑運氣拿了最好的果實一樣。
然而他總是力不從心。整整三節晚自習,書桌上的那本五三真題,仍舊空白地攤在他面前。他幾次想提筆,又焦灼地放下。心裡壓著火,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不疼不癢,仔細去想好像根本不存在,可就是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下課鈴響,齊山河鬆了口氣,他想立刻離開這個沉悶得令人窒息的地方。他迅速收拾好了東西,卻仍舊坐在椅子上沒有動。他不想第一個離開,就好像這樣就能掩飾他這三節多課什麼也沒有做的事實。
直到陸陸續續有人出了教室,他才慢騰騰背起雙肩包起身。餘光瞥見靠窗的位置,埋頭刷了一晚上題的杜志成仍在奮筆疾書,齊山河猶豫了一下,將已經塞進抽屜里的五三真題又拿出來,放進了雙肩包里。
外頭仍然在下雨,不大,卻黏糊糊的,叫人吸一口空氣都覺得鼻腔里浸著一團水珠。
齊山河帶了傘。無論什麼時候,他都隨身帶著傘,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可他不想撐傘,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掀起衛衣帽子,而是直接走進了細密的雨絲里。
學校門口有一條不大不小的小吃街,並且,下晚課到熄燈鈴響期間,學校不阻止住校同學出校門,許多人便趁著這個時間呼朋喚友地擠出去買宵夜。
原本就不怎麼明亮的路燈,因為一層淺淡雨水的遮擋,顯得更加昏暗了。零碎的光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個人的臉都是模糊不清的。
齊山河喜歡這種隱匿在人群中的感覺。
「山河!怎麼又不打傘?」
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緊接著,頭頂飄來一抹深藍,遮住了涼絲絲的雨。
齊山河沒有回答,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高晨風試圖攬過他肩膀的手。高晨風似乎有所察覺,有些尷尬地將手收回,揣進兜里,又吸吸鼻子,假裝若無其事道:「山河,你這次考得這麼樣?」
說完不等齊山河回答,他又笑嘻嘻地接著說:「哎我這也問得多餘,你肯定沒問題的!」
齊山河有點想發火,他徹底從那抹深藍的傘下逃開,冷著臉道:「你先走吧,我從那邊回去。」
高晨風還想說點什麼,望見齊山河半隱在暗處看不清表情的臉,猶豫片刻,終歸還是沉默著離開了。他疑惑又失落,還有點莫名其妙的怒意。
他不知道為什麼齊山河突然之間就開始疏遠自己,明明國中做同桌的時候無話不談,他甚至連自己是同性戀的事都沒有瞞著,還坦誠地說出了喜歡的男生到底是誰。他記得那時齊山河表現挺正常的,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兒惹到了齊山河,夠他拋下昔日情誼,記恨這麼久。
齊山河站在原地看著高晨風逐漸被淹沒的背影,在那一抹深藍即將消失的最後一刻,他突然狠狠捏住拳頭,快步跟了上去。
不遠不近的距離,默不作聲地跟著,隔著人群死死盯住再不曾回頭的人,像個可恥的偷窺者,變態,無賴......
齊山河無聲地辱罵自己,卻還是如同每一次一樣,默默跟在高晨風身後,直到看見他上了宿舍樓,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齊山河沒有住過校,他爸在教育局工作,齊山河一家便住在他爸單位分配的公寓里,和他念的國中緊挨著,基本出門就到學校,完全沒有住宿的必要。
鋒華一中在市中心,隔得比較遠。為了照顧他上學,家裡又專門在學校對面的小區租了房,母親李月芳還辭了工作過來陪讀三年,他便再一次成為不需要操心日常生活的走讀生。
家裡有客人,齊山河進門前聽見了說話的聲音。
「之之,快,叫大姨!」
之之是齊山河的小名,山河兩個字是算命先生取的,說是可以助他未來節節高升。名字這種東西,他說不上喜不喜歡,用習慣了都差不多。只是,他都已經是個高二的大小夥子了,在外人面前被叫乳名總是有點彆扭。
齊山河轉頭看向客廳里身材臃腫的陌生中年女人,沒有出聲,只微微擠了個笑,隨即又低頭換鞋。
「唉,孩子越大越不肯喊人了。」
這是母親每次在給他介紹老家不熟悉的親戚時必說的一句話。
「沒事兒,你們家之之會念書,是個文化人,穩重,將來肯定能幹大事!上回見之之還是個小哭包呢,一眨眼都長這麼大了!」
齊山河不太擅長這些寒暄,只是尷尬地笑,然後徑直走向卧室。
「之之,來吃點水果啊!」
齊山河想開口拒絕,發現母親已經起身拿著一個剝好的橘子跟過來。他站在卧室門口沒動,他不想讓母親進他卧室。至少,別在他面前進。
「你怎麼頭髮濕了!」
母親將橘子遞過去,然後飛快地走進浴室拿了條幹毛巾出來,伸手給他擦頭髮。齊山河微微低下頭,覺得有點彆扭,卻又不知哪裡彆扭,只好默不作聲地將橘子掰開,塞了一瓣兒到嘴裡。
有點酸。
「之之啊,你是不是沒帶傘啊,怎麼也不把帽子拉起來呢?你說你要是淋濕了,明天感冒發燒,不又得耽誤課嘛?高中的課可是一點都不能落下呢......對了,你們今天考完了吧?怎麼樣?成績出來了嗎?」
齊山河抬手阻斷了母親的動作,他把剩下的橘子一股腦塞進嘴裡,草草嚼了幾下就用力咽進去。
「還沒出,我知道了,下次不會了。」
他拿過母親手裡的毛巾,往頭上扒拉了幾下,走進浴室鎖了門。
浴室門的隔音效果並不好,齊山河靠著門泡腳,聽見母親回了客廳,又開始和那個大姨聊天。
「之之高幾了呀?」
「高二,剛期中考呢。」
「哎,混起來可快著呢!等之之上大學了呀,你們也就鬆一口氣了。」
「哪能呀,上大學也得花錢啊!不過有什麼辦法呢?我們也就只有之之這麼一個盼頭,他念書念出去了,我們的任務才能完成啊。」
「那也是,不過你們家之之念書好啊,將來上個好大學,你們臉上也有光哩!」
「哪有,也沒有多好,就一般般吧......」
齊山河動了動腳趾,橙黃色的燈光在水面盪開,有點晃眼。
這樣的對話,他不知聽過多少次了。他從小就是大家口中「別人家的孩子」,而父母每每收到稱讚,都會極度謙遜地否認。一開始他不覺得有什麼問題,因為他也很討厭那種沒事兒瞎顯擺的家長。然而,每一次都被否定,他漸漸開始懷疑,或許這並不是謙遜,而是父母心裡真正的想法呢?
他的確沒有多好,比他更好的多著呢。
他並不是最好的。
他本來也不值得那些讚頌。
從浴室出去,母親又叫住他,問他還要不要橘子。他搖搖頭,說自己刷了牙,先去休息了。
大姨輕嘆一聲,側頭看著母親,微微有些感慨道:「高中了,之之每天壓力都大吧,念書也挺辛苦呢!」
關上卧室門前,他聽見母親笑著回答:「嗨,也就每天坐在椅子上背背書寫寫字,總比在外面幹活兒好吧,哪兒來那麼大壓力,要我說啊,這社會上也只有做學生的比較輕鬆了......」
他沒聽完,他有點想摔門。
雙肩包還被扔在床上,拿起來的時候才想起裡頭裝著那本五三。齊山河頓了頓,將打算掛到門把手上的包直接扔到了地上,然後脫衣服上床,用被子將自己裹起來。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包裹在一層黏膩厚重的膠水裡,掙扎不得,無法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