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郭凱捂著嘴，好半天才從一簇海桐樹後站起來，蹲麻的腳站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恢復知覺。他又往小松徑的盡頭望了一眼，原先站在那邊的兩個身影已經離去了。

他動了動下巴，臉上表情僵得太久，下頜甚至發出了咔的一聲響。

一股夾雜著懷疑與震驚的情緒在胸口攪動，同先前不斷聚集的不滿和委屈一起，不停地擠壓著內臟。他愣了幾秒，想到白天許雯雯看著齊山河的神情，突然半躬下~身子，幹嘔了幾下。

什麼都沒吐出來，卻更加難受。

當他再一次直起身的時候，他開始在兩種矛盾的想法里不斷撕扯。

一方面，他十分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往這邊來，他寧願自己沒有撞見這一幕。他不是沒有接觸到過同性戀有關的電影，但不論是當時還是從那以後很久直到現在，他都沒法說服自己對兩個男人之間這種曖昧的情感所感動。他知道這是不好的，但那種反感和排斥，就像是不吃香菜的人聞到香菜的味道，不論是否想要克服，身體都會產生生理層面的厭惡。

所幸在他短暫的十來年生命中，他並沒有什麼機會在現實里接觸這樣的人。可撞破這一幕後，一想到他曾經和周燃肩撞肩地擠在球場上，他就難以抑制地冒起雞皮疙瘩。就像是抱著面碗酣暢地吃到一半，才發現碗底卧著一大坨綠油油的香菜葉。

他從前是真心誠意地把周燃當朋友，就算是現在他其實也對周燃挑不出什麼毛病，但他就是沒法說服自己接受這事。

另一方面，從齊山河亮出技能輕而易舉地奪走大家對他的關注那一刻起，就不停抓撓著他心臟的不滿，怨憤和委屈，因為從心底最暗處悄然升起的一縷詭異興奮而消減了許多。那股興奮，在想起許雯雯含笑看著齊山河的畫面時，幾乎化為了一種自負的優越感。

他站了很久，從小松徑里出去的時候，驟起的一陣涼風讓他有一瞬間冒出些愧意，他小時候在北方呆了很久，身邊的男性長輩都以豪爽耿直的標桿來培養他，他也向來瞧不上背地編排別人，就連心口不一地暗罵也覺得掉價。因此，方才輕易產生的陰暗念頭，令他有種背叛信仰的心虛。

可很快他把這股心虛壓下去了。

那又怎樣？憑什麼他精心準備，卻被兩個只能躲在樹影里的人搶盡風頭？明明一開始是他提的創意，到後來竟然除了幾句戲謔的玩笑什麼也沒有得到，且不說當他難堪地坐在人群外，不知是不是該停止而頻頻出錯時，到底被多少人偷偷在心裡嘲笑過，光是那身明明光鮮卻被眾人完全忽略的衣袍，就足以令他覺得諷刺難忍了。

其實他也不是非要爭什麼，也對一個人出風頭沒有太多執念，可這次不一樣，他提出這個想法，原本是為了許雯雯的。他從高一就開始暗戀許雯雯，他知道許雯雯喜歡武俠小說和電影，特地在假期練了笛子，想同她喜愛的俠士更接近那麼一丁點兒。這次的機會是沒有預料的，但他深知來之不易，所以更加想要抓住。

他想，如果自己以許雯雯喜愛的虛擬形象出現，加上場景氛圍的烘托，說不定更容易爭取她的心動。精心挑選衣服時，他甚至懷著虛心與甜蜜交織的心情，偷偷暢想過許雯雯的驚訝與傾慕。他暗暗決定，如果氛圍足夠好的話，他就趁此機會表白。

現在想起來，當時是多麼愚蠢可笑。其實從周燃提出他來帶點心時起，他短暫掙得的關注就已經緩緩滑向別處去了。

更痛苦的是，他明明很難受，卻還得配合大家的玩笑。他已經輸掉了很多東西，不能連最後一點自尊也丟下。那些半開玩笑的戲言，若在平時，他的確是丁點不在意的，可再粗狂的糙漢，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出了丑，內心也都是敏感的。

他捱了很久才回宿舍，周燃就躺在他斜對面的床位，此刻正靠著床頭的欄桿玩手機，手指動得很快，一看就是在發聊天消息。這段時間周燃睡前都是這個樣子，好幾次被室友打趣談了戀愛，非逼他交代清楚。張郭凱也跟大家一起鬧過他，但他當時怎麼也不會想到，對面那個被大家猜了許久是甜美學妹還是高冷學姐的人，其實是齊山河。

「cao！」

他暗罵一聲，翻了個身面朝著牆躺了，想把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腦海里清理出去。

那天晚上他做了很多交雜混亂的夢，他夢見自己一會兒是神父，一會兒是武林高手，一會兒是劊子手，一會兒又是地獄裡負責量刑的鬼官……但變來變去，充當的總是審訊的角色，而他要審判的人，是被捆住也依然相擁著吻在一起的兩個男人。

他從夢中驚醒時，後背被汗濡濕了一大片。整場夢裡，他以各種殘忍的手法懲罰了那兩個男人，但醒來時並不覺得十分痛快，而是心驚。他從沒想過，自己的內心竟然陰毒至此。但他清醒一些之後，又有些慶幸，幸好一切都只是夢。或許這夢是個提醒，他回想起昨天站在小松徑時冒出的各種念頭，有點後怕地驚覺自己的衝動。

從小受過的道德熏陶起了作用，他努力將心裡那些過於隱晦的結一個個化去了，但有的過於深刻的東西實在難以快速消解，仍舊時隱時現地哽在胸口。

尤其是那之後，他發現許雯雯停留在齊山河身上的目光越來越多，而齊山河小女生般仰起頭同周燃接吻的畫面又總是同時在腦海閃現。

本性里堅守的善良讓他做不出太傷人的事，但胸口叫囂的壓抑感給了他太大的壓力，儘管知道現階段不應該亂來，他還是忍不住在一個周末跟許久不見的國中同學王宇約著去吃了一次燒烤，多喝了些酒，難免也在意識混亂時多說了些話。

他粗豪慣了，不知道有的時候，語言這樣的軟刀子，才是最傷人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