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樹叢後逃走的人是王宇，他當時一眼就認出來了，兩人本來不是很熟的，但剛轉來那學期的一次體育課時，他們曾為一點小事起過衝突。本來這種事周燃並不放在心上，真正讓他記住這個自負又記仇的人，是因為之後兩個班的一次籃球友誼賽，正是齊山河臉頰出毛病那段時間，他在中場休息時瞥見觀眾席的齊山河，扭頭對身邊的人說了很惡劣的玩笑。

那天晚上周燃堵過王宇，這人看著跋扈，實際不過是虛張聲勢的草包，周燃輕而易舉就拎起他領子把他懟到了廁所掛著污水的牆上。但周燃舉起的拳頭只是警告，並沒有真正落下。他鬆開已經開始發抖的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卻淡淡笑了一下，語氣平靜地說：「明白了嗎，大家只是不想以這樣的方式對你，並不是不能或不敢。」

後來王宇便沒再招惹周燃或齊山河，但他和張郭凱有時會在一起活動，尤其是體育課上，兩個班時間總是相撞，他們也難免在各種友誼賽中碰面。按理說一個不再招惹，一個也不習慣記仇，在一次次不算糟糕的友誼賽里，之前的事也勉強算是解決了，但不知為何，每次看見王宇的目光，周燃總覺得不舒服。

想到這兒，周燃皺了皺眉，他忽然想起上個月曾在路邊一家燒烤店撞見王宇和張郭凱，當時他騎著小電驢，也沒去打招呼，只是心裡還有些奇怪，下一場模擬考在即，一向注重考前調整的張郭凱，手邊怎麼還放著酒瓶。

更令人不舒服的是，在那之後沒多久，那些不知從何而起的流言就開始暗暗涌動了。

他想，事後得找張郭凱聊聊了。

曹振來得很快，但在那之前，周燃已經堵到了人。他叫曹振來，並不是真要他做什麼，只是收拾人一頓的話，他自己一個人就已經綽綽有餘。但對付這樣的無賴，光收拾一頓是不會叫他長記性的，最好是能讓他感到持續性的威脅，而這一點，曹振當初混在街頭養出來的匪氣，用起來恰好適合。

剛上高中時，周燃狀態不好，易怒易炸，很容易惹麻煩，曹振怕他真被什麼人盯上，兩人就總是用這種沒什麼實質性傷害，但是又很管用的方式，對付那些故意找茬或是自以為了不起的人。

這次情況雖然嚴重些，但周燃一開始想的是，就算王宇已經把照片傳播出去，只要把問題控制在學生範圍內，他至少可以保證齊山河不受到過多影響。

被周燃攔住時，王宇還只是把照片發進了幾個要好的兄弟拉的小群里，並且不知道是不是正是住校生擠水龍頭洗漱的時間，照片下只有一個人回了句：這他媽是一班那倆？

周燃逼著被踹倒在地的王宇解了手機熒幕鎖，但是照片已經過了撤銷時限。他就著王宇的號發了句：誰要敢再亂傳一句，群里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然後他懟著王宇狼狽的臉拍了張照，和群成員截圖一起跟著發了過去。

鋒華一中到底也還是重點高中，儘管也有些心腸不那麼好的，但好在環境畢竟單純一些，大部分人對這種其實危險性並不高的威脅，還帶著無知的畏懼。

因此，周燃幾條消息一放出去，群里再沒有了任何動靜，就連照片下面緊鄰著那一條，都被管理員撤掉了。過了一會兒，照片也被撤掉了。王宇就更不用說了，被曹振一嚇，暫時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了。

早已經過了門禁時間，周燃跟著曹振去他家休息了一晚，臨睡前還記得跟齊山河發了句消息，告訴他都已經解決好，叫他不要擔心。

齊山河果然沒睡，很快回了消息。周燃想讓他早點休息，只又發了句晚安，就不再說其他話了。

至此，這件事按理說應當就算是這樣解決了。

現在正是複習任務繁重的時期，既然已經解決，兩人就都沒再放到心上。

然而，上午作業課的時候，老鄧突然一臉凝重地將他倆叫出了教室。他什麼也沒有多說，只是眉頭緊皺，一言不發地帶著兩人直奔教導主任辦公室。

其實，在兩人同時被叫出時，為了什麼事差不多已是顯而易見，但教導主任向則軍把熒幕停在昨晚那張曖昧照片的手機丟在面前的桌面時，兩人還是同時臉色一變。

齊山河還沒看過這張照片，儘管是光線昏黑的夜晚，周圍一片模糊看不分明，但因為開了閃關燈的緣故，偏偏兩人還沒來得及完全分離的臉格外清晰。整張圖給人的感覺很像是被狗仔抓拍曝光的花邊新聞專用明星，顯得照片里的人既狼狽又下流。

齊山河臉色慘白，四肢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他下意識想靠周燃近一些，隨即又猛地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後背被冷汗濡濕了一大片。

向則軍是個固執又迂腐的中年男人，平常許多管理方式就飽受同學們詬病，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強制學生會安排一個巡邏小組，每到稍長一點的休息時段，就得去樓梯間、天台、小花園等容易藏小情侶的地方棒打鴛鴦，恨不得把一所學校拆成倆，像衛生間那樣標上男女。

齊山河和周燃的事，對他自認的教學管理生涯來說，是災難性的打擊和侮辱。他昨晚收繳一個躲在被窩打遊戲的學生手機時，突然從跳出來的消息里看見了這張照片，還有緊跟著的暴力威脅，立刻氣得青筋暴起，血壓飆升。

「你們真是不知廉恥，身為一中的學生，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來？簡直是給學校抹黑！我就不明白了，一中的思想教育沒問題吧？你們到底是上哪搞得這些歪門邪道？兩個大小夥子，怎麼就做出這種事來呢？沒有點臉皮嗎？傳出去怎麼做人？」

向則軍一會兒拍桌子一會兒指人鼻子，罵得越來越難聽，就連一旁拉長了臉的老鄧都有點聽不下去，低聲勸了一句，向則軍才勉強把一句更難聽的話咽了回去。

齊山河在學校從沒被這樣罵過，往常他總是老師眼裡最乖的那一類學生，就算偶爾犯了點小錯，也總是得到最大限度的寬容，況且他也惹不出什麼事來。

像今天這樣被叫進辦公室還是第一次，被指著辱罵更是頭一回。他臉皮本來就薄，也學不會其他同學那種左耳進右耳出的自我調節辦法，只是手足無措地將那一句句刀子般尖銳的侮辱，硬生生咽進肚子。

向則軍的辱罵對周燃來說並不能構成什麼傷害，但他很焦躁，他擔心齊山河。他一直偷偷注意著齊山河的狀態，齊山河一會兒面紅耳赤，一會兒臉色蒼白，整個人都陷入一種獃滯，脆弱地站著，像是下一秒就會被風吹倒。

周燃想握握他的手，但老鄧和向則軍兩人各站一邊，讓他難以找到足夠隱蔽的角落。他只能不動聲色地緩慢側過身，盡量將正面對著向則軍的齊山河擋住些。

但這些也都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向則軍的辱罵並不會因此而減弱半分。在又一句過分羞辱的話從向則軍嘴裡蹦出來時，周燃明顯得感覺到齊山河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辦公室敞開著，就在教學樓附近，一下課，許多學生從旁經過，聽見向則軍的罵聲，想看又不敢地在周圍探頭探腦。

一個念頭忽然在周燃腦海里跳出來。

這都是他的錯，是他招惹了王宇這種下作的小人，才會連累到單純的齊山河。

那一刻，一股奔涌的氣流忽然從身體里竄起，幾乎要將周燃的胸腔撕裂開。他捏緊了拳頭，差一點就要砸到向則軍臉上。還好老鄧及時打斷。

「向主任，」老鄧打著商量，語氣卻像是沒什麼商量的餘地：「你這樣罵下去也不解決問題，這樣吧，畢竟兩個都是我班學生，這事我來解決吧。」

向則軍端起他的茶缸喝了一口，又呸一聲吐掉茶葉。

「那當然也是可以的，」他看著老鄧，語氣還有點沒緩過來的急沖：「但這不是小事，得叫家長，到時候我也要見見。」

「我有數。」老鄧面色平靜，沒答應也沒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