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再回想，儘管當時他們兩人極力表現出不管什麼都無法影響到兩人感情的堅定，但對兩個尚且沒有被歲月打磨足夠的少年來說，那樣的打擊，也是不可能毫無動搖的。

非要深究原因的話，或許是因為兩個人都無意中鑽了牛角尖。那段時間他們都在拚命地裝，維繫著面上的一如既往，其實心底的害怕越來越深。

培訓的壓力比周燃想像的大出數倍，他的確有天賦，但這點天賦在如雲的高手中並不顯得突出。他不是自負的人，但在各種隨堂比拼中的失利，也足以令一個滿懷熱情的少年開始猶豫。他原本對自己的未來是有充足信心的，壓力太大的時候卻難免動搖。

然而掙扎之中，他還需得時刻關注著齊山河，他不能讓自己表現出任何退縮，他還得努力為齊山河營造安全感。他要足夠沉穩，才能為小貓咪撐起一片肆意撒嬌的天地。

他對視頻通話里紅著眼尾的人笑了笑，溫柔地哄：「好了，時間不早了，小貓咪快去睡覺，明天再聊。」

齊山河雖然不舍，卻也乖乖關了視頻，關了燈躺下。

睡當然是睡不著的，他仰著頭，在黑暗裡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床頭散發著幽幽藍光的小燈。燈是上回周燃得空來看他的時候送的，說是培訓小組裡的一個熱情的師姐送的小玩意，組裡每人一隻，瞧著可愛，送給他玩玩。

雖說走前周燃答應了一有空就來看他，實際總共也不過來了那一次而已。但齊山河沒有表現出任何不高興，周燃跟他說抱歉的時候，他甚至能彎著眼睛表示理解。周燃摸著他的後腦勺問他現在怎麼這麼乖，他笑著沒說話，將頭靠在周燃肩窩，無聲地撒了個嬌。

他怎麼可能告訴周燃，其實他現在很害怕周燃來見他。隔著視頻，就算看著對方的臉，也還是能將一些事情掩飾得很好，但見面後親密相擁時，就不那麼容易瞞得住了。

比如他越來越容易流鼻血，稍一激動就得捂著鼻子。

比如他手肘有塊淤青，是上廁所路上不知被誰絆倒了磕著的。

比如他在那學校常常連續好幾天一句話也不說，偶爾還會幻聽，因為走在路上總有人在背後議論他。

比如他現在過得真的真的很糟糕。

那天的事在周燃和白青黛的努力下，算是以最好的方式得到了解決，學校也不再追究，看似沒有什麼問題了。可向則軍那敞著門的一通辱罵，終究是被路過的幾個同學聽進耳朵，流言得到了證實，便傳得更是變本加厲。

因為老鄧的關照，倒是沒有人敢做太過分的事，但那些自以為沒有惡意的議論評判，有的時候比尖銳的惡意更加傷人。

本班還好，原本還只是傳言時就十分猖狂的那批人，現在更是瘋狂冷嘲熱諷，見了他彷彿見了什麼奇異的髒東西，一邊躲得遠遠的怕沾身，一邊又忍不住伸長了脖頸去打量試探。

當然，也並不是說本班的人就全然沒有反應。雖然因為文化節的事，大家一度十分欣賞齊山河和周燃，也願意主動和他們交好，但這事之後，大家心裡怎麼想還不一定，齊山河不想去冒險試探，於是幹脆將自己完全封閉起來。

他又重新變回了之前那個縮在殼子里的人，甚至將殼子鎖得更緊。

日子煎熬，但好歹還有念想。

周燃有時會給齊山河講講培訓時的事，說沒有意外的話，他參加完培訓會被分去A市的分店磨練，而且如果他想，還能留在那裡發展得久一些，而A市恰好就是齊山河目前最有希望也最合適會上的大學所在地。

每當深夜裡熬得快要撐不住的時候，齊山河就會告訴自己，只要堅持到聯考完就沒事了，那時他就能逃離這裡的一切，和周燃一起，為他們共同的未來打拚，真正獨立地在一起，不用再受任何人的影響。

他其實沒那麼喜歡那所大學，但這段時間他學得很拚命，各科老師見他桌前都貼著寫了學校名字的便利貼，只當他像許多考生一樣，像追求信仰一樣熱愛著那所大學，誰也不知道他不過是藉此拚命追趕著一個人。

但有一點他們是對的，對於齊山河來說，周燃的確已經成了信仰。

可信仰同愛再像，終究還是不一樣的。對信仰的過度執著，還能稱一聲虔誠，對愛的過度執著，卻很容易成為一種病態，不論是愛的人，還是被愛的人。

那時的他們都不懂，後來一個人生活的那些年，齊山河深夜失眠時會回想，當時那種把人當成逃離地獄泥沼唯一救命稻草來抓的行為，對本該自由的周燃來說，一定是無比可怕的事情。

不過，令齊山河有些沒想到的是，他原以為只有黑暗的地獄，原來也是有他沒有留意的溫暖的。

當掛在黑板旁的倒數日曆已經逐漸減小到以1開頭，眼看著就要成為個位數的時候，老鄧讓體委張郭凱把牌子直接取掉了。一直高強度快節奏的複習像駛到了高速路盡頭的汽車，逐漸減速平穩下來。作業資料不再增加，教室里的氛圍繃緊了許久，這些天也在逐漸柔和起來。老師不再拚命強調易錯重點，反而時不時插個煽情的小回憶，有意無意地帶著大家松鬆勁兒，為最後的戰鬥蓄力。

這些齊山河原本是沒什麼感受的，他和大家不同，他還有另外可怕的鬥爭，巨大的精神壓力令他像是細絲綳起來的木偶，一旦任何一根細絲斷裂，就可能碎成一地殘骸，他無法也不敢讓自己鬆懈。

那時他換位換到了靠門一側第一排，同桌又成了同他一樣沉默的譚允之。其實那些尖銳的語言已經對他造成不了太大的傷害了，有些傷疼得久了，總有麻木的時候。

所以，當不知哪個班的同學從走廊經過，故意從門框朝齊山河桌面扔紙團的時候，齊山河一開始並不想作何反應，只想著趕緊算完一道力學題，他還掐著表在計時間。

「找死啊你！」

首先踹了桌子一腳站起來的是徐婷婷，齊山河被巨大的響動驚得一抖，錯愕地望過去。徐婷婷現在的位置在他的斜後方，差不多也對著門的方向，正好看見扔進來敲中了齊山河肩頭的紙團。

「糙！」

丟紙團的是個高三人盡皆知的混混，典型的關係戶，平常在學校橫行霸道慣了，被這麼一罵，登時氣不過要衝進來。一班雖然都是相對不怎麼惹事的乖學生，卻也不是任由人闖到班裡起伏女孩子的慫包，張郭凱和胡濤幾個隔得近的立刻也站起來，其他同學見狀紛紛聲援。

到最後，全班同學都激動起來，反倒是只有齊山河一人愣在原地有些茫然。

再橫也橫不過一整個班，在門口作妖的幾個罵罵咧咧走了，班裡同學的激動勁兒還沒緩過來。

「最看不過這群沒見過市面的蠢貨了！」

徐婷婷罵得眼睛發紅，平常經常跟她一起聊天的幾個姐妹也是越說越大聲。許睿和胡濤還特地過來拍了拍齊山河的肩，想跟他換位置，把他換到靠內的地方去，一副要把他當班級吉祥物圈起來的架勢。譚允之則默默將落到他身側的紙團撿走扔掉了。

本來正在上作業課，他們班太吵被其他班老師投訴，把老鄧叫上來了。老鄧向班代許睿了解了一下情況，拉得老長的臉忽然沒繃住，裂開個要笑不笑的表情，壓低了聲音道：「讓你們嗨一會兒，上課鈴聲響起時都給我趕快收住咯！還有，別太招搖，別的班沒咱們底氣足，正緊張著呢，低調，低調～」

說完，老鄧慢悠悠晃走了。原本以為要挨頓臭罵的一眾面面相覷，過會兒都噗嗤笑出聲來。

那天，齊山河收到了各種各樣的安慰和聲援，他紅著眼睛，走到講台上給大家認真地鞠了個躬。

晚自習後，張郭凱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叫住了他，為他交友不慎還亂說話的事道了歉，齊山河先是一愣，隨後搖搖頭，讓他不要把別人的惡意當成自己的錯。

這所有的一切，當時的周燃都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他那小貓，原來無聲息地咬牙吞下了最難承受的苦，彷彿有些任性的抱怨，是在多不任性的忍耐之後，才假裝胡鬧撒的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