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齊山河，是在七夕禮盒爆火出圈近兩個月之後。師父鄭和善如約給他提供了新工作室的資源，讓他儘快決定選址。

選址的事他心裡早有了方向，師父的通知一下來，他立刻啟程前往S市考察。跟他一起去的是之前在國外就相處比較親近的師兄杜雲起，不管是在設計思維還是性格為人上，他們一向合得來，這

次周燃也毫不猶豫向師父要走了他。

兩人在S市郊和市中心之間的區域繞了一圈，找到好幾處合適的位置。這片既安靜又不顯得過於荒涼，生活節奏很慢，卻沒有頹廢或者落後感，很符合和善糕點的總體氛圍，也適合靜心做設計。

杜雲起雖然比周燃大幾歲，卻十分相信周燃的能力，心甘情願跟著周燃的想法來。這次出來，他其實主要就是跟著來公費旅遊一圈，其他基本都是周燃在負責。而且，周燃似乎事先做了不少準備，到達S市之後也是帶著他直奔這片區域，他就樂得只跟著一塊兒瞎轉悠了。

八月多的季節還有些熱，兩人轉完了所有合適的地點後，在路邊買了兩罐冰凍過的汽水，沿著一條看起來有些年代的老街慢悠悠地晃。

杜雲起把手裡的易拉罐捏得咔嚓響，嘴裡還哼著歡快的小曲兒，一副無業遊民的懶散樣，似乎已經迅速融入了當地生活氛圍。

走到老街盡頭的時候，他將空掉的易拉罐往垃圾箱里一拋，故作誇張地感慨：「嘿！可以噻，這裡還挺大一家醫院，小周你會選地方啊，環境好，各種生活條件也不錯，哎你小子早就預謀好的吧……」

周燃站在一堵矮牆下，逆著光，半眯著眼睛看醫院大門上的字，半晌沒有說話。

杜雲起在用手機搜這家醫院，他有個弟弟放假時喜歡跟他住在一起，但是身體不太好，所以很看重住所附近的醫療條件。

他一邊搜一邊覺得更加滿意：「挺好，資源不錯……S市不愧有醫學界大佬學校Q大撐著，我看這家醫院在本地也不算頂尖，但實力也不容小覷啊！」

先前杜雲起誇周燃會選地方的時候，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現下杜雲起開始誇醫院了，他卻突然像是很自豪似地笑了起來。

杜雲起有點莫名其妙，只當他曬多了中暑，收了手機準備拉著人去吃晚飯。

現在正是下班的點兒，時不時有人從側面的員工通道出來。

人與人之間到底存不存在感應，沒有人能說得清楚，但有些時刻，卻很難讓人不去在意這種虛無的東西。

比如此刻，隔著一條街的兩人，一個被一臉興奮要去嚐試本地一家小有名氣的蒼蠅小館的吃貨師兄拖著，一臉無奈地打開手機打車軟體準備約車，一個被剛來的實習小妹妹紅著臉攔住，表面有問題請教實際心思不純地約一頓晚飯，明明各自站在彼此的視線盲區，卻忽有所感似地，無端轉頭掃了一眼，目光遠遠相接，一時都無法移開。

有那麼一瞬間，連躲在樹蔭里吵得震天響的蟬鳴都消失了。

「抱歉，」周燃的目光還黏在對面的人身上，只匆匆跟身旁的師兄解釋：「我看見一個朋友，你先去吃飯，下次請你。」

有關齊山河的事，杜雲起知道得不多，卻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在國外的那段時間，有幾次周燃情緒失控，喝多了酒，斷斷續續吐露了些。他知道這些年周燃心裡頭一直有個人，忘不掉，似乎也沒打算忘掉。

眼下見了周燃的表情，也大概猜到了些，便什麼也沒多說，拍拍周燃的肩膀，自己找車準備填肚子去了。

直到兩人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館，面對面坐下，周燃腳底下仍像是踩著棉花一樣，覺得十分虛浮。

但他是有心理準備的，從他選定了這座小城市開始，或者還要更早，他就已經在心底隱秘地期待著這一天。不過這次見面還是比他預想的要早一些，也或許就是因為如此，他原本細細打算的底氣，在看著齊山河清冷的眼眸時，突然變得有些不足。

齊山河顯得太冷靜了。

除了最開始四目相對時的驚訝，以及遠遠望見周燃朝他走去時一瞬間的錯愕，他表現得太過冷靜，甚至率先開口打了招呼，像是以成年人的社交方式去招待一個不遠不近的故友。

如果他已經邁過去了，還要叫他回頭嗎。

飲料端上桌時，周燃腦子裡全都是這一句話，所以什麼也說不出來。

齊山河要的是咖啡，不加奶不加糖的那種，和過去總愛甜飲料的小奶貓成了兩個極端。

齊山河將盛著褐色液體的白瓷杯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卻沒有端起來的意思，臉上的口罩也一直沒有取下來。

淺藍色的外科口罩扣在清瘦的臉頰上，給人一種疏離感。周燃陷在突如其來的低落情緒里，沒有心思去細想這樣炎熱的天氣里，看上去並沒有生病的齊山河，為何總是將自己藏在口罩後面。

心神不寧的後果是將小半杯蘇打水灑到了自己褲子上，周燃有些狼狽地起身，勉強笑著說了句抱歉，失魂落魄地往洗手間去。

他站在狹小的洗手間里，趴在洗手池前沖了好幾把涼水，才將心口堵塞的感覺壓下去，重新調整好心情走出去。

周燃離開座位後，齊山河垂頭沉默了一小會兒，摘掉口罩，抹了把聚在鼻尖的汗，深深地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短暫地鬆開了一直繃緊的弦。

咖啡很涼，他仰頭灌了一口，沖走因為被口罩堵住而有些呼吸不暢帶來的沉悶感，然後抬手準備將口罩重新戴回去。

然而，一側耳朵還沒掛好，一隻溫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一驚，下意識扭過頭，企圖將左臉藏進對方的視線盲區，下巴卻被另一隻同樣溫熱的手扶住了。

捏他的手是溫柔的，卻又固執不容反抗的有力。

看清齊山河臉頰那枚小小的圖案之後，周燃渾身的血液先是變得無比緩慢地流淌，幾乎要凝固在原地，而後又忽地被點著了一般，猛烈地翻滾燃燒起來。

那是一枚太陽紋，同他曾經印在手臂內側的那一枚一模一樣。

「你走了，我沒有光了。」

微弱得幾乎消失在黑暗裡的低喃，隔著好幾年的時光，在這一刻變成了巨雷般的轟鳴。而後，將兩人分離的漫長時光忽然玻璃一樣碎開，他們以一個有些彆扭的姿勢站在光線明亮的落地窗前，卻像是仍舊留在當初那盞時明時滅的路燈下，從來不曾走遠。

周燃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你還沒有離開……」

然而，齊山河在他之前開了口：「你後天離開S市對吧？」

周燃愣了愣，有些沒反應過來，但還是如實答了是，然後他想起來自己還沒跟齊山河提過新工作室的事，只說自己這次會在S市呆滿一個周。

齊山河將自己的手腕掙脫出來，又偏頭逃離了下巴的鉗制，目光落到窗外來往的行人之間。

「S市很好，我會留在這裡，」他緩慢卻又堅定地說：「不管放不放的下，我都沒有力氣再折騰一次了。」

如果不是尾音明顯的顫抖，他的語氣算得上是沉靜的。

他轉過頭，看向周燃的眼神里分不清是悲戚還是無奈：「我這麼說，你可以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