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一人成家是什麼樣的感覺，蘇子玉設想不到，但他看得出來，啞姑是福祉的。

在村中生活的這些日子裡，夫妻二人相互維持，相互幫助，他們雖然缺少語言上的交流，但卻十分理解彼此的內心，他們的醫術也贏得了村人們的信任。

這樣的生活就是極好的了。

「娘，咱們走吧，城裡有頂好的日子過，您為什麼一定要留在這裡呢？」

可對於啞婆那一雙的兒女來說，這裡的一切終究是止步不前的。

孩子長大了想要離開，啞婆無法阻止，但她卻堅持要留在這裡。

「更何況村裡又不只是有您一個大夫，離開了您，他們也一樣可以治病，您留在這裡的意義又不大。」

「城裡就不一樣了，您不僅能行醫，還能住好地方。」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啞婆就是捨不得，她年紀大了，也折騰不動了，前些年的時候老頭子走了，她就獨自一人坐在這山頭，望著那山上的景色發獃。

山間那朵花今年又開了，還是那樣的純白。

兒女是賭著氣走的。

啞婆在村中的日子就又回到了從前，安安穩穩，既行醫又授課。

其實她留下來的意義大不大，不是兒女能說的清楚的，啞婆就只是想留在這裡，做她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看顧著她最愛的老家，看顧著她最在乎的朋友，這就是她心中存在於此的意義，僅此而已。

「你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情嗎？」林若忽然問蘇子玉。

蘇子玉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他雖然看起來無欲無求的，但心裡卻不這樣想:「當然有，這世間這麼熱鬧，我要好好去看看，等一日修成了神，我還可以做更多的事。」

林若和他的答案卻正相反:「神有什麼好的，還是當人好，等有朝一日，你成了神，就會發現自己根本沒什麼想看的，因為所有的東西都在你的眼睛底下，所有人都在求著你排憂解難，可你根本沒有那麼大的能力。」

「說的好像你當過一樣？」

「我還不夠資格，也從未想過，但我聽說過，總之比你知道的多那麼一點點。」

林若有些嘚瑟，那『一點點』聽起來加重了語氣，根本就不是知道一點點。

「等雨停了，我帶你下山吧。」蘇子玉這樣想，也這樣說了。

大雨還在下著，啞婆病了。

蘇子玉知道，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這一天下了場大雨，花谷村都被淹沒了，啞婆在家中睡著，被淹沒在了水裡，蘇子玉沖了進來。

這一次，是真正的蘇子玉，雖然林若說過不能動這夢境中的一分一毫，可在這最後，蘇子玉還是緊緊抓住了啞婆的手。

夢境碎了，大雨散了。

在現實，那避雨的涼亭中，蘇子玉蹲坐在篝火旁邊，一句話也沒有問啞婆。

啞婆滿是欣慰，閉上了眼睛。

被林若說對了，啞婆走了，村裡的人為此傷心不止。

但這一次，就連蘇子玉也看起來也沒那麼悲傷了，他的手心之中多了一縷光芒，那是啞婆最後的意志。

對於跨出凡間的人來說，離去的確不是告別，而是新的開始。

只是這雨，越下越大了。

「阿玉，你怎麼了？」於舒羽這時抬頭看著蘇子玉，發現他神色古怪，「你們兩個，剛剛是在做什麼？」

「師姐，送我們去山裡一趟吧。」

「現在？外面雨還這麼大……」

「這是啞婆最後的願望了，她想再看一看那座山，而且我也有一個疑問要弄清楚。」

於舒羽明白了，她從自己身上抽出一縷藍色的靈絲，那靈絲隨風入雨，頃刻蔓延開來，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藍鷹，揮舞的翅膀捲起一陣風雨。

蘇子玉緊握著手掌，登上了鷹背，林若也跟了上去，在藍鷹靈氣的保護下，雨水與他們隔絕開來。

「沒想到這鷹還可以變這麼大。」林若十分驚訝，摸了摸那鷹羽。

這種時候，於舒羽不想破壞氣氛，但她實在忍不了林若，不禁反駁:「我的阿羽比你出息多了，臭小子。」

林若只回了她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算了，於舒羽決定，好女不跟男斗。

藍鷹飛過村莊，越過河流，途經著啞婆生活過的每一寸土地，最終來到了一座大山面前。

這是啞婆記憶中第一次仰望著的那座山，也是啞婆經常來探望的這座山，入眼是一片平平無奇的綠色，偏偏有一朵純白的花朵，在風雨中支撐著花萼，奮力生長。

「就是它了嗎？」蘇子玉問。

他沒有在問林若，林若也沒有回答他。

鷹羽在空中飛舞著，越飛越高，在山的最高處時，蘇子玉鬆開手，那璀璨的光芒便順著山風飛舞到了純白的花瓣之中。

那一瞬間，天地間的雨靜止了。

林若將蘇子玉攬入懷中，再次遮蓋住蘇子玉的雙眼。

這一次蘇子玉見到的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一束光，彷彿花朵的根須，向山中最黑暗的部分蔓延著，在最後，有個流螢一般的身影接住了這束光。

當光芒與流螢共同起舞之時，高山之上，眨眼之間，花開遍地。

「原來是它。」

蘇子玉一直以為，啞婆第一次仰望這座高山之時，吸引她的是這束純白的花，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在這山林之中，還存在著這麼一個山靈。

透過山靈的眼睛，蘇子玉見到的才是一片黑暗，漫無邊際，無休無止，可是蘇子玉沒有感覺到孤獨，也沒有感覺到悲傷。

山靈就一直沉睡在這裡，聽著這四周的風聲、聽著這四周的水流動、聽著這漫山遍野的歌。

它本以為自己不會有任何觸動，直到啞女的出現，它蘇醒了。

啞女是第一個可以和它交流的人類，也是第一個想要和它交流的生命。

他們彼此從未有過語言，卻懂得如何交流。

它看著啞女長大，幫著啞女救人，看著她為它帶來的一切，看著她成家，它喜歡看著她經歷的一切，想一直就這樣看著她。

可人類的時間過得太快了，它跟不上。

它感受到了她生命的流逝，卻無力阻止，它甚至沒有辦法離開這座山。

它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痛苦，什麼叫孤獨。

它哭泣著，企圖衝破這座山的束縛，可帶來的只有傾盆大雨，山在震動，地在撕裂，泥土與水流沖毀了村莊，可它依舊還在這裡。

是蘇子玉送來的靈，將它安撫下來。

它擁抱著她，依舊在哭，卻不再哭訴痛苦，也不再哭訴離去，飛舞的流螢順著雨水，流經了村中的每一處河道。

花谷村的大雨終於停了。

蘇子玉與林若站在山頂上，看著被大雨洗刷過的山林，綠意盎然，折射著春的光芒，接二連三開了許多純白的花。

山林之外，彎彎曲曲的河道，被挖出數條枝節，俯瞰大地，像是一棵傾倒著的繁花盛開的樹。

這一刻，蘇子玉的腦海中只有風的聲音。

林若在這山邊坐了下來，然後伸手揪了一朵小花。

「哎！林若！」

「怕什麼，揪一朵它又不痛，這就是它昨天吵得我睡不著覺的補償。」

蘇子玉無奈輕笑。

這時，他們身旁的藍鷹忽然變小從高山上飛了下去，飛到了上山而來的於舒羽肩頭。

「阿玉！」於舒羽在山下揮著手，一場大雨就這樣散了，她看起來開心的不得了。

不只是她，還有跟她緊隨而來的村人。他們看著這眨眼開滿鮮花的高山，一時愣了片刻，然後紛紛跪在濕滑的泥土上，虔誠的跪拜著，嘴中念念有詞。

蘇子玉被這陣仗搞得一頭霧水:「他們這是在幹什麼？」

林若捻著那小花的花枝:「在拜神啊。」

「拜神？」

「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這對於啞婆來說不是什麼壞事，她現在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了，以這『神明』的身份。」

林若伸出手，將花遞給了蘇子玉，那花瓣上閃著流螢的光芒。

謝謝你。

蘇子玉聽到了，那是啞婆的聲音。

「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