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言傾棠氣急起身的前一刻，一隻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手的力氣並不大，能看出來那是一隻讀書人的手，手指修長指尖圓潤，根根骨節分明，指腹一側還有幾個小小的繭子。

是個讀書人的手，還是個上好的讀書人。

心頭的怒氣頓時消散了不少，言傾棠順著手掌看上去，只見一個陌生的年輕人正規規矩矩地跪坐在他身邊，雙眼直視著最先胡言亂語的那名武將，開口擲地有聲：

「楚太子是一名值得尊敬的對手，你不應該如此侮辱他。」

那高將軍顯然不把他放在眼裡，當即嗤笑一聲：「侮辱？他次次在四國祭上把我們的人打得落花流水不算侮辱，我隨口說兩句就是侮辱了？」

晉國的實力在四國中墊底，派去參加四國祭的人也沒幾個有出息的，被沐華當眾打敗都算是常事。

不難猜到，這位高將軍也曾是沐華的手下敗將。

年輕人不卑不亢，抓著言傾棠的手也一直沒有鬆開，向高將軍微微躬身施禮，眼神卻沒有分毫服軟：「擂台上勝負乃兵家常事，高將軍喝醉了。」

言傾棠循著空隙瞥了皇帝一眼，見後者正津津有味地看著兩人的對峙，心裡不由得又涼了幾分。

以小見大，連宴會上都如此不知分寸，就算是真正的朝堂議事，這些人又能議出個什麼？

言傾棠走神這一功夫，那年輕人已經把對面罵罵咧咧的高將軍解決了，兩個嬌柔的宮女上前來把人扶下去。

「宋侍郎真是好手段，連自己的親舅舅都能駁斥一番。」宇文劍一直在旁觀望，見局勢穩定後才假模假樣地讚歎了一句，「朝廷能有宋侍郎這般的人才，真是晉國之福啊！」

「丞相大人謬讚了，下官愧不敢當。」宋侍郎四兩撥千斤地避過了宇文劍的吹捧，恭順地端起一杯熱茶，唇邊弧度淺淺，「喝酒誤事，不如我們以茶代酒，丞相大人以為如何？」

眸光暗了暗，宇文劍眼底的森冷一閃而逝，面上的笑容卻毫無變化，彷彿心生殺意的那人不是自己：「宋侍郎此話有理，是本相考慮不周。」

輕抿了一口熱茶，宋侍郎見宇文劍的視線移開了，便鬆開言傾棠的手，挺直腰板向他請罪：「事出突然，還望王爺見諒。」

揉了揉手腕，言傾棠倒是不在乎這些，只是對宋侍郎這個人產生了不小的興趣：「你認識我？」

宋侍郎笑笑：「久仰大名，但從未見過。」

言傾棠代表晉國參加四國祭的消息一開始並不是人盡皆知的，他也是在言傾棠幾次對陣沐華，打出名氣之後才聽說了一點。

言傾棠疑惑：「那你為何幫我？」

「聽聞王爺不善言辭，不忍看王爺被欺負罷了。」宋侍郎說得真誠，言傾棠卻沒那麼容易相信。

別人看向他的眼神要麼尊敬崇拜要麼忌憚排斥，只有這位宋侍郎——

看他就跟看兒子一樣。

這慈愛之情都快要溢出來了好嗎？！

眼看著言傾棠的表情越來越絕望，宋侍郎趕忙關心道：「可是有什麼不舒服？」

言傾棠搖頭。

「這酒是北邊貢上來的，寒性大，王爺尚未及冠，還是少飲為佳。」宋侍郎憂心忡忡地瞥了眼言傾棠面前的酒杯，「下官為您換成熱茶可好？」

言傾棠：「……好。」

看宋侍郎這一副慈父模樣，他就是想多喝幾杯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見他沒有反對，宋侍郎剛打算叫人過來把酒撤下去，沒想到卻被人注意到了：

「下官聽說王爺在祁國曾與楚太子徹夜把酒言歡，怎麼回來就不勝酒力？」

開口的也是個侍郎，與宋侍郎官位齊平，年紀卻不知道比他打了多少，鬍子都白了大半。

宋侍郎與他素來不對頭，平常都是能避則避，這次卻讓他逮到了機會。

「誰告訴你的王爺和楚太子徹夜喝酒？！」

不等宋侍郎出言反駁，安小侯爺先坐不住了。

他可沒有宋侍郎那麼溫柔客氣，直接朝那人甩臉子罵：「小爺我和王爺同去同回，我都沒看見他倆徹夜，你哪來的徹夜？！你看見了？！哪隻眼？！」

安小侯爺的火力太猛，把那人震得愣在了當場，連言傾棠都忍不住側目：

「他竟然還這麼凶？」

「王爺莫不是沒見過小侯爺發火？」這下輪到宋侍郎詫異了，「小侯爺脾氣烈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啊。」

言傾棠：「？？？」

誰脾氣烈？

安小侯爺？！

偏偏宋侍郎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像是對安小侯爺發火的場景司空見慣的樣子，甚至還饒有興趣地給他解釋了一下：「安侯一直駐守邊關，候府里只有夫人一人，小侯爺隨性了點也情有可原。」

言傾棠：「……」

安小侯爺真是個神奇的生物。

在四國祭的時候，言傾棠愣是沒看出安小侯爺有半點脾氣不好的地方。

沒想到回國之後就像變了個人一樣，連皇帝和丞相見他這副樣子都懶得多說什麼。

那鄺廷敬會不會也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您想多了，鄺大人一直是那副樣子，堪稱我輩楷模。」宋侍郎顯然對鄺廷敬很是尊敬，提起他的時候連語氣都輕柔了不少，「若能得鄺大人幾句提點，算是三生有幸。」

言傾棠：「……」

你們晉國好複雜。

——

「殿下。」

奢華大氣的東宮內，沐華正愜意地倚在貴妃榻上，沐浴過後墨發半濕，鳳眸微垂，眼底算計潛入深處，面上的笑意淡了幾分，握著扇子昏昏欲睡。

他剛從祁國回來，一路上的暗殺雖稱不上讓他身心俱疲，但也煩人得很。

推掉了楚國皇帝擺的接風宴，沐華徑自回了東宮，沐浴過後就打算小憩一會兒。

左右皇室對他早有不滿，多幾分也無妨。

只可惜，某隻牧寧似乎並沒有意識到自家主子的心思。

「殿下。」牧寧跪在沐華面前，畢恭畢敬地呈上剛收到的情報，「言傾棠已經到達晉國。」

沐華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手背搭在額上，嗓音慵懶：

「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