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顧昔然怕他宿醉後醒來頭疼，下樓到附近的藥房買了止疼藥，又到早點攤買了兩份餃子，上樓。

君染已經醒了，坐在榻榻米上看著門口，只穿一件襯衫，灰色棉質長褲寬寬鬆鬆，褲腳很大，沒穿襪子，腳型修長，腳踝襯得精緻細白。

顧昔然覺得自從自己撞了人後生活指數不降反升，每天有天然呆屬性的男人無意賣萌，主要是這萌貨長得實在是......怎麼說呢，長得過於妖孽，眼神卻幹凈無辜。

顧昔然默默脫了鞋子，到廚房洗手，瑩白的餃子一個個撥到碗里，熱了牛奶再端出來，君染還是那樣坐著，拿了根鋼筆趴在茶幾上練字帖。這地方的文字與他以前熟悉的有些區別。

那雙長腿委委屈屈縮在茶幾下為數不多的空間，腳趾微微曲起，趾腹圓潤白皙。他右手撐著下巴，左手拿筆，眼神認真。

顧昔然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要被萌哭了。

進屋拿了毛衣給他套上，把那一把長發從衣領里掏出來，用木梳細細理順，這人明明和他用的是同一款洗髮水，怎麼差別就這麼大。

走神間扯了幾絲頭髮，君染縮了一下，側頭看他。

「對不起對不起，弄疼了吧。」

「你嫉妒我頭髮好。」陳述句。

你不用說出來。

君染突然伸手摸摸他頭頂，「其實你不用嫉妒我。」

顧昔然無語，需要說謝謝麼親。

接著給他套上襪子，冬天的厚棉襪一直包到腳踝以上。

「就算是家裡暖和也不能不穿襪子知道麼，寒從腳起，說了那麼多遍你怎麼就是不聽，又想生病麼，昨天還喝那麼多酒，就算那家酒吧幹凈也不能這麼不小心，要是喝醉怎麼辦，身體不好還愛折騰......」

君染看著低著頭絮絮叨叨的男人，他有兩個發旋，黑亮的頭髮圍著發旋打轉，高高的鼻樑，不加修飾依然漂亮的眉型，因為這個角度顯得很溫柔。

北方冬日裡淡金的陽光透過玻璃。陽光是冷的，溫度一在零下，可屋裡很暖和，顧昔然的眉眼很溫暖，眼角眉梢帶了一層薄薄的淡金。

一抬頭，對上君染的視線。

很多年後顧昔然依然記得君染那天的神情，一側臉頰受光，另一側微微黯淡，那雙蒼藍的眼受光那隻奇異的變色，色澤更淡，如同光線透過藍色水晶，意外地有幾分溫文，像只順毛順舒服的鴛鴦眼波斯貓。

屋裡飄了餃子香，茶幾上攤著的字帖翻到第三十九頁，摘了泰戈爾的一段話——人生雖然只有幾十個春秋，但它決不是夢一般的幻滅，而是有著可歌可頌的深長意義的。附和真理，生命便會得到永生。

君染的行楷很漂亮，鐵畫銀鉤，肆意灑脫，力透紙背。

那時君染眼裡沒有以往凜冽的孤獨，他微微彎了嘴角，剛套好襪子的一隻腳踝還握在自己手裡。

顧昔然痛不欲生的那段日子裡每每回憶起君染，滿腦子都是他那天的微笑。

幹凈到不真實。

那時候很多事都沒來得及發生，君染總光著腳坐在榻榻米上看他租來的武俠片，神色間帶點琢磨不透的專註；墨水用完一瓶後告訴他要「英雄」牌的藍墨水，掏出幾張十塊的零錢，想了想又給他一張粉紅色的，多要了幾本行書字帖。

總是那麼乖。

後來他想起那一天，發現這一切都有股宿命的味道。

*

*

君染走秀的後台總有各種模特公司向他遞名片，各種苦口婆心，各種威逼利誘，各種哄勸邀請。君染總是疏離有禮地說，你們公司有我電話，有單場再聯繫我。

單場你妹啊你不知道我們場場都有邀請你麼！

當然他們吐槽歸吐槽，態度一直很好，同行相見一直分外眼紅。

蘭鉞作為慧眼識珠第一人，和君染的交情在同行眼裡總有那麼點不一樣，比如現在，蘭鉞在君染身邊不停哄勸對方參加試鏡。

「我記得你是模特公司的。」

「我跳槽了。」

「祝財源廣進。」

「謝謝」

「新公司怎麼樣？」

「我們老闆整天不見人影，不過公司明星真的好多啊都不知道是怎麼管過來的，我上司天天架副眼鏡，不說話的時候有點可怕，對了前幾天我要到了江芷的簽名，我從中學時代就喜歡她啦......」

......

君染起身，該他上場了，

蘭鉞笑眯眯地目送他上了前台，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是什麼事情呢。

這場秀是知名設計師格萊的專場。格萊本人是混血兒，中法混血，很得血統之精華，骨子裡有法國人的浪漫與創造力，又有東方人的務實嚴謹。

君染身上有股獨特氣息，冷淡神秘，帶了絲凜冽，很適合他的風格。

這場秀主打英倫復古，對君染而言不是衣服襯人，是人襯衣服。

經典黑白色系，黑色襯衫，襟口花紋層疊，長袖挽起，戴一頂貝雷帽，長發束在身後。襯衫扎在褲子里，腰帶一束，身形挺拔優美得無以復加。

他的嘴角線條非常自然柔和，猜到顧昔然這兩天又要在樓下報亭買雜誌了，希望這期海報會是他。

台下觀眾很瘋魔，有一部分甚至是打聽清楚後特意沖著君染來的。而且......君染今天看起來很暖啊他是想到什麼了麼。

到後台，蘭鉞還在。

「來吧來吧，只是試鏡，不要簽約的，來試試看。」終於想起了正事。

君染心情很好，點點頭，答應。

*

*

試鏡。

君染來早了。顧昔然早晨回的家，聽到聲響後他無法再次入睡，特別是這人自以為輕手輕腳放一堆書在書桌上，還到他床前摸摸他額頭。

現在他坐在大廳外的椅子上，提氣凝神，默默運氣，外人看來就是幅美人倦睡圖。

員工很亢奮，公司終於開始捧新人了麼。

路過的明星心情複雜，畢竟娛樂圈總是前浪死在沙灘上。

同來試鏡的小青年們......這個真不好說。

睜開眼，時間過去了一個小時，試鏡早已開始，君染看著他們一個個信心滿滿的進去灰頭土臉的出來，有個十幾歲的男孩甚至哭了。

幫人買咖啡的蘭鉞路過時看見君染，走過去安慰，「這次演員可能是內定的選不上也不要難過，你就當是來玩玩。」

「你的新工作是買咖啡麼？」

蘭鉞流著淚走了。

君染從大衣口袋掏出顧昔然塞給他的白巧克力，一口一口咬。

很香。

工作人員叫到君染的名字時，他含著最後一塊，咬咬咽了。

面前坐著一排四個，君染瞥了一眼，沒說話。

「......可以開始自我介紹。」

「君染」

等了等，沒聲。

工作人員有些尷尬地遞給他印有試鏡內容的紙張。

君染很淡定地脫了外套，毛線，最後是一件黑色襯衫。

走到邊上那張讓他倍感親切的榻榻米旁，薄毯往腰上一裹，躺下，背對四人。

他體型偏瘦，膚色異樣蒼白，肩胛骨微凸，像一隻蝶，很美。

默數十下然後起身，站在巨大落地鏡前開始穿衣，微微的慵懶，鏡子里他斜對的那四人眼神已經透出了驚艷。

由下而上一顆顆扣好扣子。那實在是一雙非常好看的手，指節修長，腕骨突出，呈現不堪一握的風情，黑色扣子在他指尖撫摩按壓，禁慾的情色。

一把撈出衣領里的長髮，手指劃過落地鏡邊框的花紋。

「我在古羅馬斗獸場殺死雄獅，被翡冷翠的教皇豢養，覲見過伊麗莎白女王，得到貴族長達幾個世紀的寵愛，我允許他們親吻我的腳尖，替神寬恕他們的無知與可憐。可我無法愛上人類，我愛上他們之前，他們已經老去。」

落地鏡前那人嗓音低沉溫潤，類似大提琴。他對自己訴說已經沒人記得的歷史，風花雪月的繾綣，眼神卻是蒼老的，凄涼而多情，像懷念死去的情人。

大廳里一時鴉雀無聲。

君染穿好大衣，一頷首，走了。

......

「告訴外面不用再試鏡了......」

過了一會：

「卧槽！哪個公司的？」

「人呢！給我找回來！」

「把他的資料拿給我看看，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