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自城明掌間爆發，再迅速擴大，將姜奇籠罩其中。

一個又一個字元從光芒中湧現而出，城明雙手快速結印，姜景竟只得從其中窺到一點殘影。

有風狂卷而來，吹得城明一襲青衣緊貼身軀，勾勒出他健壯流暢的男性身體線條。

城思在後見這一幕，竟吹了個哨，把手往林城月肩上一搭，戲謔地調笑道：「林大官人，你看我們明哥哥那身材多好，容貌性情也不半點差，難道還不值得你移情別戀一下？」

姜景皺眉，側頭觀察林城月的神情。後者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目光定在城明身上，語氣卻甚是平淡：「那難道不值得你移情別戀一下？」

城思笑笑，放下手就此沉默不語。

聽到林城月不為所動的回答，姜景暗暗鬆了口氣，又突然反應過來：

誒？我緊張什麼啊，林城月愛喜歡誰喜歡誰，關我什麼事？莫燚！肯定又是你在影響我！

想起莫燚，姜景又覺得牙疼。

莫燚的執念是至死也沒能向師兄表白自己的心意。那麼順理猜想，他如果想結束莫燚對自己的影響，就必須得給林城月表白。雖然他只是幫個忙，順便解決掉自己的煩惱，可他是個直的啊，給男人表白這種事……

姜景想像了一下那個畫面，一張面癱臉都快撐不住了。

那廂，城明的封印已結束，他兩手食指拇指併攏，以掌心相對交疊置於眼前，遮擋住自己的視線。

「左著：以心魂奇之起迷境——」

「——青龍星術·封印！」

話畢，風停。青色的光芒忽漲忽縮，慢慢融進姜奇的身體。只見其渾身一顫，空洞的瞳孔里逐漸有光芒放大。

姜景的呼吸一滯，說不上來現在是什麼心情。

他馬上就要與小舅相見，可這一見，卻將是永別。

……

姜奇覺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在他睜眼的那一刻，他又分不清自己是仍在夢中還是在現實。不然，他為什麼會看到幾個打扮的格格不入的人，以及……姜景。

「小景……？」他呢喃道。

眼前身著藍白校服的少年張了張嘴，中午還是苦澀地喚道：

「舅舅，好久不見。」

巨大的喜悅爬到他頭頂，姜奇衝上前，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

「小景！是你啊，真的是你啊！你沒死，太好了，太好了。這一切果然是夢啊，太好了！」

他喜極而泣，雙手搖晃著少年的身體。目光快速地掃過少年的全身。

沒有，沒有，沒有刀傷。手腕，脖子，哪裡都沒有。

是夢啊，他只是做了個夢啊。

他這個傻侄子活的好好的，那爸媽肯定也活的好好的。不會再只剩他一個人，不會了。

姜景被搖晃得差點撞上背後的林城月，幸好後者一把扶住了自己。他看著眼前激動到落淚的中年男人，輕輕地說出了殘忍的現實：

「舅舅……」他抿住唇，壓抑住自己的哭腔：「你不是在做夢啊。我真的……」

「我真的，已經……已經死了啊。」

這一句話如同子彈，穿透了姜奇的心臟。

眼前的話與記憶里的場景重疊，林城月按住受傷的心臟——那裡又傳來了撕裂般的痛苦，是一種如同火焰燒灼的炙痛。

在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只聽得到姜景喉間克制的細碎哀鳴。

姜奇將兩手交疊，沒有，沒有溫度，他感受不到自己掌心的溫度。

還是說，他已經沒有了體溫。

他……原本只想把自己已死的事，也當作一場夢。

林城月利用蔓生平復了自己心裡燃燒起來的激動情緒，只聽他平靜地道：「姜老師，你被關在另一層迷境到現在不過才幾小時。作為心魂，無論是你活著還是你死後呆在這裡的八年，你都不會失去記憶。你……別騙自己了。」

姜奇聞言苦笑，他聽見自己說：「是啊，我還是騙不過自己。」

他那傻侄子雖然智商高，但畢竟不如自己是個成年人。他是經歷了風風雨雨走過來的，承受力終究要比姜景高一些。

「舅舅……」此刻姜景的眼淚奪眶而出，萬語千言湧上心頭，可他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都沒錯，可他們心裡也都有愧疚。

「我的封印術只能維持一刻鐘，小師弟，先幹正事吧。」城明輕聲提醒道。

姜奇這才想起這幾個被自己忽略的人，他挨個細細打量，卻被適才說話的紅字男子的絕色容顏震驚得一時失語。這容貌，美雖極美，卻也還有些眼熟。他仔細回想，倒還真讓他想起了一個人，乃猶疑地對著這絕色男子道：

「你是不是，高三二班的那個，林城月？」

作為學校的風雲人物，林城月可謂是無人不識，若不是他這身打扮與他在校的形象十分不符，姜奇只怕早就認出了他。林城月瞭然，只見他點點頭，微微彎下腰問好：「姜老師好。」

城明城思二人在林城月背後維持假笑，權作禮貌了。

聽到城明的提醒，姜景擦掉眼淚，努力平靜下來：「舅舅，這一切我待會兒再給你解釋，你先告訴我，我死前，有沒有給你們留什麼東西。」

聽到這熟悉的語氣，姜奇神情恍惚，頗為感慨：「沒想到你第一次對我這麼多話，會是在這種時候。」

「你給我留了一份遺書。」他伸手從自己的西裝口袋裡，拿出了一張被摺疊的信紙：「我一直帶在身上，畢竟它放在家裡只是讓爸媽徒增傷感。」

他把信遞到姜景面前：「給你吧，你需要這個對嗎？」

姜景雙手發出細密的顫抖，他接過信，面色急切正欲展開。林城月攔住他：

「還有十分鐘，十分鐘後，封印失效。到時候姜老師若再次被封入迷境，那我們……」

林城月咬住下唇，湊近在他耳邊輕聲道：「牧靈不可避免，你最好現在讓他了卻執念，痛痛快快地離開。不然待時間結束，他還執念未完全消失，便會回到迷境，靈體就必須得受到我們的攻擊才可解脫，如此還得在痛苦中灰飛煙滅。」

姜奇雖然只聽到了林城月前半部分的話，卻似乎已經看透了一切，還自嘲地苦笑道：「我生前，是個唯物主義者來著。」

「舅舅……」

「好了，小景。」姜奇打斷他的話，「既然我的時間這麼少，就讓我先說吧。這麼多年了，我有些話早就想對你講。」

姜景用力點頭，抿住下唇，深吸一口氣：「您講。」

只見眼前的中年男人笑了笑，道：「我先問問，你和我，現在是鬼嗎？」

姜景看向林城月，這種問題，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林城月懶懶地使了個眼色，城明會意，上前快速地將靈智與心魂等靈體概念粗略的解釋了一番，最後語氣不免遺憾道：

「我們祀天殿雖開闢了輪迴道，但此道僅靈智可使用。先生之侄，也就是姜景小兄弟，千年來一直是我們祀天殿極為重要的弟子。現下他情況特殊，我們將會另外處理，但是先生乃普通凡人，此番執念若了，便就此消散了。」

姜奇瞭然，抬手撫 摸姜景的頭髮，重重地吸了口氣，又長嘆道：「既然以後不能再見了，那這些話你要認真聽。」

「我看了你的遺書，小景。我們的確疏忽了你的真實想法，但你相信舅舅……我與你外公，此生，從未有過想要控制你所有的一言一行的想法。我們只是想了解你自己的生活啊，我們一直期待有一天，你能自己告訴我們你在想些什麼。但我們，我們絕沒有想過要介入你打擾你。」

「你說你覺得你像是我們手上的一個木偶。我看到這句話時真的很痛心，我們的體貼反而對你是累贅。但我們也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啊，小景，你太特殊，太特立獨行，我們從來小心翼翼，卻不得法門。最終，大家一起釀成了悲劇。」

「你舅舅我此生，有幸被姜德善與陳荷收養為子;有幸得姜月這一非親姐姐從小的保護和關愛;有幸得姐夫張昧一直以來的幫襯;雖無子卻有幸得你這優秀的侄子;但我愧對整個姜家，你在時，我沒在你的成長上幫到你，你不在了，我也沒照顧好爸媽……」

話還未完，姜奇悲從中來，已是淚流滿面。

「沒有！」

他那傻侄子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姜景攜起姐姐的手，瘋狂地搖頭，似乎這樣就能完全把那些蘇淺溪製造出的痛苦否認掉：「我從沒有那麼想過，我沒有自殺，那是……那是別人影響了我。我沒有怪過你們，我沒有自殺！你別埋怨自己……」

「舅舅……」姜景抱住眼前滿臉疲憊的中年男人，淚如雨下。「我沒有對你們盡孝，該說抱歉的是我。但你從沒對不起任何人，從沒有。」

姜奇眼睛裡含著淚花，他抬手拍打懷裡已經比他高出了不少的少年的脊背，開始做最後的道別：

「學校徹底關停那天，我來了這裡，之後就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學校。我找不到出口，便一直在學校徘徊。直到夜晚降臨，我看了一眼月亮，就這樣死了。雖然我想不起我看到了什麼，但我仍然記得和你有關。小景，你既然並非凡人，那我就把這件事告訴你。但是，但是你，就別為我報仇了。」

兩人皆泣不成聲，姜奇哽咽著，說完了最後一段話：

「我姜奇，三生有幸，卻來不及給姜家人說一句謝謝。你，你要代替我，去外公外婆墳前，給他們說。雖然沒有來生可以許諾，但姜奇至死，仍感激不盡……而你，要給我保證，無論是現在還是來生，都會再有一個美好的家庭;你不會讓自己置於危險;不會讓愛你的人擔心;不會再讓愛你的人承擔失去你的痛苦;你會坦白地給他們說——我愛你們。你要給舅舅保證。」

此刻城明的腦袋一陣陣地發疼。封印一個 實力在他之上的鬼王 用自己的靈智力量 造就的迷境，實在困難無比，十五分鐘已經是最大的極限，但他還是想多撐一會兒，再多堅持一下，讓小師弟能夠毫無執念地與這段塵緣作別。

城思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面色凝重：「你彆強撐。」

她看了一眼林城月，後者背對著他們，並未言語。

所有人都沒看到，林城月閉上眼，已經幾欲搖搖墜下的眼淚就此被眼簾斬落的模樣。只聽他啞著嗓子嘆息：「師弟，姜老師到時間了。」

姜景聞言，渾身一顫，他緊緊擁抱住懷裡的親人，痛苦地閉上眼，顫抖著聲音道：「好……我，會去的。我也給你保證，我不會，不會辜負每一個愛我的人，我給你保證，我會福祉快樂的。舅舅……」

「再見……」

得到了保證，姜奇的身形快速黯淡。執念已了，心魂即散。而因他而作為境起物之一的償身還恩迷境也因此地動山搖。中年男人嘴角含笑，緩緩吐出了「永別」二字，奈何這句道別還沒落地便和他的身軀一起化作塵煙，散在空氣中。

此去一別，再不相見。

從此山高路遠，遊子歸吟無詩篇。

淚水一滴滴砸在地板上，姜景攥緊手中的遺書，緊緊閉上眼。

滋滋的電流聲在四人身旁辟啪作響，迷境炸裂開，只見白光大作，轉眼之間，他們周圍已是一片不同的場景。

這裡是數學辦公室，真正的現實，一切迷境的入口。

城思靜靜地站在窗邊，她從數學辦公室的窗戶看出去，先看到的是育德高中高中部大樓中間的大梧桐樹，然後抬頭，便看到了今夜的星空。

繁星點點，幽暗靜謐，如夢如幻。

朱雀星宿近六百顆星子，散發著迷人魅惑的光芒。

空氣里瀰漫著血腥氣。

林城月捂住胸口，對一臉驚慌的城明牽出了一個十分勉強的微笑：「我的傷，就麻煩你倆了。」

「噗通——」

一聲鈍響，喚醒了正因低落處於獃滯中的姜景，他匆匆將手裡的遺書塞進口袋，回頭望去。

於是林城月在昏迷前的最後一刻，看到的是姜景瞪大眼睛慌亂萬分寫滿著急的臉，耳邊聽到的是對方的大聲呼喚：

「師兄——！」

那呼喚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透出一種空靈感。

嘿，莫名其妙地倒還給林城月逗樂了。

牧靈人姜景，第一次牧靈，成功。

他並不是那麼快樂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