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無其實知道，身邊的人們，都在隱瞞著什麼。

可他不能拆開。

因為他害怕失去現在擁有的一切。

他很貪戀現在。

青頭時時刻刻會在他身邊，貼身保護，如影隨行，雖然話不多，人看著也冷漠，卻讓鹿無覺得很可靠。

鹿無把他當做兄長一般。

雨一驗親力親為地照顧他，讓鹿無感受到了從未擁有過的父親般，寬厚的愛意。

有時，又很像鹿無的母親，嘮嘮叨叨，細細碎碎地將他生活裡面的所有事情，妥妥貼貼地處理。

像父親，又像是母親。

鹿無，已經沒有了一家人。

他不想再失去一家人。

可是世事無常，這世間的無奈就像是大海里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推著鹿無被迫往前。

鹿無知道青頭隱藏在面無表情與冷漠之下是傷痕纍纍的身心，知道雨一驗無時無刻的愧疚和寵愛隨著時間越發濃厚。

也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正在悄然間慢慢變質。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大概是，最開始的青頭只是一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完美刺客，不願意現身人前。在鹿無的背後，在鹿無頭頂的樑上，在鹿無周圍的茂密樹冠中。

有些時候鹿無受了委屈，被前來診治的患者刁難，第二天就會聽到那些患者被一個陌生人毆打的消息。

但他從來不會看到青頭出手。

青頭是風影的刺客。

就像是風影這個名字一樣，像風一樣捉摸不到，像影子一樣藏匿在他身後黑暗中。

可慢慢的，青頭越發頻繁地出現在鹿無身邊。

推著鹿無的輪椅，聽鹿無說說每天看診時的事，為鹿無端來飯菜......

鹿無不是沒有推輪椅的僕人。

但青頭堅持。

正如，一開始雨一驗就像是鹿無父親那般，最多給他錢，讓他衣食無憂。

後來卻頻頻插手鹿無的日常生活，比任何僕從都要窩心。

鹿無感受得到他們在暗中角力。

就像這次，雨一驗絕不放過打青頭一頓的機會。

而且往重里打，往死里打。

鹿無想，自己也很卑劣。

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卻裝作自己眼瞎。

就如同他裝了很久眼瞎，青頭那麼好的身手卻說自己只是風影的普通刺客，說自己已經從風影退休。

卻消息靈通到，十年前毫無人證的舊事慘案，青頭卻又找出了一個曾經目睹過當年兇殺過程的店鋪老闆。

就如同他裝了很久眼瞎，雨一驗對他那麼好卻仍然愧疚得不行，彷彿如何都彌補不了。

雨一驗說自己是普通商人，身上的殺伐氣息與埋進骨子裡的血腥氣卻比身為刺客的青頭還要濃重。

他們把他當做傻子。

鹿無想，他也只能做做傻子。

陪著他們演這一場勉強和平共處的戲。

因為鹿無知道，一旦拆穿了，最難受、最不好過的人一定是自己，不會是這兩個人。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比自己更有力量，更有權勢，也更為可怕。

所以鹿無只能裝傻子，裝瞎子。

看不明白太多東西，也看不見太多東西。

可是，裝了那麼多年，明明還算和睦，卻偏偏就是有人要打破平衡。

當青頭問出，他找到了有關當年案件的知情人，問鹿無要不要去看望的時候，鹿無就知道了，他們目前看來和平安靜的生活，註定必然結束。

當鹿無確確實實確認了雨一驗是當然帶兵裝土匪，在自己家行兇，殺了自己家中上上下下幾百餘人的將軍時，鹿無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一切友好，一切善意，一切寵愛都是虛偽。

青頭和雨一驗，他們各自在鹿無身上謀求著什麼，但，說著在意鹿無，卻動手毫不客氣。

對他們來說，鹿無只是砧板上的魚，任刀任刮，隨意。

「娘啊。」

看著皎皎明月，鹿無嘆著，想念那個唯一在意自己的人。

「為什麼我當年沒有跟著你一起去，還是活了下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現在這樣，任他人將自己當做棋盤上的一粒棋子，橫挪擺放，毫無反抗之力，有什麼意思呢？

「我好想您。」

鹿無眼中潤出水意，他喃喃，望著月，摸索著將杯中酒倒入口中。

飲酒若喝水。

且讓我，醉了吧。

於是，鹿無便醉了。

歪歪斜斜地倒在窗邊榻上，雙頰暈紅。

醉酒佳人桃紅面，不忘嫣語嬌態羞溫柔。

青頭推開門，便見如此誘人場景。

他沉默，輕輕走過去，躡手躡腳，伸手輕觸鹿無的臉頰，有些熱，很是柔軟光滑，糯得讓他心裡也軟。

「報了仇，我向堂主請願，帶你去梅花最香處，去看雪景。」

好嗎？阿無。

他只敢在心裡喚，這個最親昵的名字。

身上的傷還在作痛，青頭卻仍然面無表情，他早已習慣了滿身疼痛。

無論幼時，還是現在，哪裡什麼任務能不痛呢？

有。

呆在鹿無身邊這個任務，最不痛。

最舒適，最溫暖。

他好想一直一直呆下去，一直一直陪著這個看起來溫柔寬和，卻最是孤獨的少年。

可以嗎？

……顯然，不可以。

耳中的腳步聲有些沉重，無比熟悉。

青頭的臉色變得陰冷，他不得不飛身離開。

狗賊！

他日，必取你人頭！

雨一驗走進屋，看著睡得不安穩的鹿無皺了皺眉，「怎麼在這裡睡著？」

他走近一聞，一股酒氣。

頓時被氣樂了，「明明身體不好，不能喝酒，卻還是如此貪杯。」

真是......「還是個孩子啊。」

雨一驗嘆息著，他抱起那個輕飄飄的少年人，放到床上。

拂開鹿無面上搭攏的頭髮，看著他紅撲撲的臉，笑得無奈。「不能喝酒就不要喝，非要逞能。這下可好，醉了吧？」

「你呀，這麼大了還跟個孩子似的。」

雨一驗低頭，捏了捏鹿無的臉頰，無比親昵，低頭蹭蹭睡著少年的鼻尖。「醉了也好，能早點休息。就免得整天想東想西的，得了鬱症。」

他為鹿無蓋好被子，妥帖地掖好被角，才終於忍不住，吻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