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無野。

萬事萬物盡顯從容不迫，不悲，無恙。

此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之態，如此悠悠。

鹿無並不在意自己父親的死亡，也沒有那麼深重想要報仇的慾念。

他知道太多太多的東西，因為他的母親是一個很好的母親，他的父親卻並沒有有資格做一個父親。

甚至沒有資格做個合格的今朝百姓。

鹿無只想做個普通平凡之人。

可任何人都不這麼想。

鹿無曾經想過，想要「一色煙雨，一蓑倦衣，不歸不回，無意來去。」

可身邊任何人都在推著他，復仇，推著他，去計較從前那些事。

鹿無坐在欄桿上面，去看新長出葉子的樹。

葉片並不幹凈美好，儘管新的葉子嫩綠可愛，生機勃勃，可舊的葉子卻是那麼的丑。

它們落滿了灰塵，長著細小的蘚，還積著一些死去的昆蟲屍體，被咬得只剩脈絡的網。

雨一驗在身後望著他，望著鹿無仰頭看的天。他不明白鹿無心裡的憂鬱，不明白他看這白得彷彿被塗抹過的天，能看出什麼。

雨一驗是個武夫。

寒門武夫。

他沒有太多的文化，不認識太多的字，也看不明白很多道理。

青頭躲在影子里，百年如一日地面無表情，毫無生氣，像是一具早已死去的屍體。

只有看見他眼中那個影子，看見那個人時，才會浮起一點點的波動。但也只有一點點，並不能讓他的心中掀起更多的情緒，也不能留下重要的印記。

他也疑惑，鹿無在看什麼。

但他比雨一驗清楚，鹿無在看什麼。

他們打量著那個坐在欄桿上有些搖晃，過分纖瘦的身影。

鹿無實在有著令所有人喜愛的模樣。

長的發，白的臉，細的腰，翹的臀，直的腿。

一張精美佳作般的面容。

實在該入畫。

他們實在很喜歡這樣看起來幹凈而又清麗的人。

但他們都知道，喜歡而已。

於是，鹿無也只能幹凈而又清麗地在他們眼中活著，然後，冷眼旁觀。

冷眼看著他們來，冷眼看著他們去，

冷眼看著他們接近，冷眼看著他們死亡。

娘說，「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你活著更重要，也沒有任何事情比你活得開心，活得自在更重要。」

鹿無只想活著，勉強開心而自在地活著。

可他們推著他們去死。

晴天的雨落了，將天洗過，地洗過，雲洗過，葉子也洗過。

於是空氣是微涼的，花瓣是帶露珠的，鞋邊是沾了泥的。在走路時，腳下的地面積水倒映出模糊與清晰的映子，拿著傘的人身前與身後，都是滴答滴答的可愛水聲。

鹿無往雨里走，走進霧裡。

有人沉默地站在樹下，沉默地等著他，沉默地看著他。

鹿無很有耐心地等他結束沉默。

沉默的人開口，「最近好嗎？」

鹿無簡短地回答：「很不好。」

儘管鹿無的心中有大段大段的話在傾瀉，可到了他的嘴邊，只是啞了般地吐出三個字。

世界不好我不好，世界不好不壞我也不好，世界若好我更不好。

我討厭你出現在我的面前，我討厭你的聲音，討厭你所有一切，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可鹿無不能說出口。

這個人不想聽。

他問，「你做得如何了？」

鹿無微笑，「快了。」

沉默之人伸手，將一朵柔軟的花放到鹿無的耳邊。

「很好看。」

鹿無歪頭，沒讓花落下。

他說，「那我走了。」

那人：「......不能.........再留會兒？」

鹿無撐著傘，伸手捏下花，攢在手心裡，漠然握緊。

「會被發現。」

鹿無的聲音溫和，一點兒也沒有異樣的情緒。儘管轉過身去的他，臉色很冷漠。

那人嘆氣，「你要小心。」

「......六六。」

鹿無面色冰冷地回頭，第一次露出他眉宇之間隱藏得幾乎沒有的鋒利，「不許這麼叫我。」

那人沉默。

「好。」

他沒問為什麼不能，也沒敢再撩撥現在生氣的鹿無。

這隻小鹿看似無害，其實，是真正掌握了一切決定權的人。

「我只是希望你安安全全的。」

他不希望下一次聽到鹿無在生病的消息，也不希望他再聽到鹿無遇襲的消息。

他會心疼。

鹿無閉眼，急促地轉身，快步離去。

他真的不明白，為什麼這群人會總是對他露出這般醜陋而又噁心的深情表情。

怎麼這麼假惺惺呢，下棋手會對棋子有感情？

可笑。

鹿無並不想讓理會他們的噁心，但是他們的噁心卻時時刻刻地佔領著鹿無的視線。

自詡情深，下手，卻毫不留情。

這種踩踏在人命上的情深義重，鹿無可一點兒也不敢要，一點兒也要不起。

他太嫌棄。

如果可以，鹿無恨不得自己的生命裡面從來沒有過這群人，活著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出生過。可是，他已經來到了這個世界，並沒有辦法改變那些決定，也沒有辦法改變自己已經誕生，那些事情已經發生。

太可悲了。

如果真的能改變一點的話，鹿無希望其他人死了也就算了，他沒有任何想為他們報仇的慾望，可是母親......為什麼？！

他們連那麼一個柔弱的女人都不放過？

呂家那麼多人，財產又是那麼豐厚。

留一條命，都不能嗎？

鹿無很清楚，不能。

如果那個皇帝的的確確知道他父親的身份的話。

可是......如果他不知道呢？

那麼，雨一驗哪裡算是他的仇人啊，那個狗皇帝才是。

捨得一身剮，要把皇帝拉下馬。

鹿無卻不想被剮，但卻想殺了皇帝。

所以......「五皇子殿下，如果我真為你找來了那個東西，希望你能夠讓我如願。」

沉默得男人——五皇子殿下認認真真地點頭，「當然。」

除了讓鹿無找的那個東西之外，其實他也很渴望找那個老傢伙早點死去。

在皇位上待了那麼多年，這個老皇帝本就早該死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