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從門外傳來，傳入耳中的瞬間，裴明洲渾身一震。

他站在原地，剛才弔兒郎當的表情全都沒了，只剩下蒼白和冷漠。門外傳來腳步聲，裴明洲背對著門口，脊背上冒出冷汗，一陣又一陣。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怎麼會？！

明明在上輩子的記憶里，那個人是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會一直在宮裡，等到裴明洲登基以後才出現，可現在……為什麼？！

裴明洲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錯，但此時此刻，只有冰冷的怒火湧上心頭。

腳步聲停在他身後。

「這位是裴公子？」

裴明洲沒有轉身，平復了一下胸口的呼吸，方才面帶笑容地轉過身。

哪怕已經做好了見到仇人的準備，可看到那張臉的瞬間，裴明洲的呼吸還是停滯了一下，彷彿在那一瞬，眼前已經騰起了江夏哀鴻遍野，戰火四起，九龍塔一夜間傾塌的景象。

眼前的這張臉，若放在女子身上，稱得上是傾城禍國的美人臉。可放在眼前這個人的身上，就讓裴明洲沒由來地厭惡。

裴明洲的眼神掃過那張白玉般的面頰上，眼尾的一顆淚痣，想起了上輩子，自己死的那一日，這人一改往日病弱先生的模樣，於馬上戴鎧甲，拉長弓，利箭劃破長空，裴明洲被一箭穿心的瞬間，就記得最後一眼看到的，那銀頭盔下，冷漠無比的眼神和那一顆淚痣。

他勉強忍下了現在立刻馬上想一把掐死這個人的念頭。

裴明洲道：「我喜歡聽書，卻不喜歡聽人講課。」

虞無聲安靜地看了裴明洲許久。

最後，他淡淡開口道：「臣不才，空有一腹詩書，待陛下回宮後，總有辦法能讓陛下聽下去的。」

虞無聲說完這句話後，屋中一時安靜了下來。

連內侍烏瑕都沒有喚裴明洲一聲陛下，畢竟還未登基，就算接了旨，現在叫陛下也不合規矩。可虞無聲卻平平淡淡將這聲陛下喚了出來，像是已經如此這般叫了很多年。

裴明洲強忍住厭惡和憤怒，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再看虞無聲。

後來便是外祖母出來打圓場，拉著裴明洲一同跪下接了旨，再將虞無聲和烏瑕送了出去，送到驛站，才回來。

入了夜，裴明洲在自己住的小屋裡待著，坐不住，便起來踱步。踱步半晌，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這輩子回來，一些事情發生了改變。

雖然都是微不足道的改變。

但光是虞無聲，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就足以讓他警惕和不安了。

這個狗反派，這個叛徒。

裴明洲狠狠咬住後槽牙，想了想，還是決定靠自己。

他推開屋裡的窗戶，看了一眼四周。一不做二不休，翻身出了窗子，輕巧落地後，再攀出了圍牆。

入了夜的吳城安安靜靜，臨街的門面都關了門，只有門前的紅燈籠在靜謐地搖曳。青石板上有水漬，不記得何時下過雨，倒映出烏黑天空里的月光。

裴明洲拐進一條小巷，輕輕吹了個口哨。

沒過多久，就有五道黑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對面的屋檐上。

為首的一個黑影穩穩落在裴明洲身前，「少主！」

裴明洲道：「陪我去一趟吳城驛站，我想去找一個人。」

浦津立刻答應道：「是。」

那幾個黑影如影隨形地跟著，有三個落在了遠處，為了不那麼顯眼，只遠遠地瞧著和保護裴明洲。

幾個人都不走尋常路，一路踏著屋檐上的瓦片而過。

到了驛站，裴明洲與浦津留在屋頂，其餘人留在遠處蟄伏。

這個時候的驛站，人不多，亮著燈的也就那麼幾間。裴明洲和浦津一間又一間地尋過去，沒多久，就找到了虞無聲住的那一間。

巧的是，那間屋子裡，虞無聲和烏瑕正在說話。

裴明洲立刻掀袍蹲下來，蹲在那瓦片上偷聽。浦津也跟著在旁邊蹲下，但是內心震驚，因為以為少主是出來辦事的，結果竟然是去偷聽牆角。

屋子裡傳來烏瑕的聲音：「先生此次為何要親自前來吳城？」

虞無聲淡淡回答：「北海王頑劣難教，我前來看看新帝如何，也好回去復命。」

裴明洲聽到這裡，忍不住想呸一聲。

北海王是頑劣難教，荒淫無度，因此當了皇帝不到一個月就被廢了，結果這個北海王還死不悔改，當皇帝當上癮了，竟然想起兵，擁兵自立。

下場自不必說。不到十八歲的年紀，就死於燕陽門下，被禁軍首領斬下頭顱，當場血濺三尺。

曾經在這座宮禁中享受了一切榮華富貴，也將一條命生生地交了出去。

說起來，北海王的生平，還是裴明洲腳下屋頂里的這位，虞無聲在上輩子親口告訴他的。

大概是以此告誡他，不要有造反之心吧。

裴明洲想來覺得好笑，他求這些老狐狸們放他回老家種田都求不來，還想造反。可惜世事就如此可笑，告誡他不要造反的人，最後親自舉兵造了反。

屋裡安靜了一會兒，烏瑕試探著問道；「那先生覺得，這裴公子如何？能否擔當……治國之任？」

虞無聲一時沒說話。

裴明洲蹲在屋頂上，倒是很想聽一聽，虞無聲這狗東西會怎麼說他。

等了半晌，沒等到一點聲音。

裴明洲竟有些煩躁，蹲在那兒蹲得腿都麻了，聽見虞無聲好不容易憋出了六個字：「……是個可塑之才。」

裴明洲「嘁」了一聲。

他忍不住想用左腳踹了一下瓦片，又聽得虞無聲說了一句：「日後定是個明君。」

裴明洲的動作猛地一頓。

這一瞬，心裡倒是湧起些許奇怪的滋味。

像是心臟被什麼東西狠狠抓了一下，又很快鬆開，難受極了。

這狗東西，也配議論他，是否是個明君。

可虞無聲這話聽起來沒有半分假意，說的都是真話。上輩子，裴明洲也確實成了個明君，除姦邪，減賦稅，平定天下。

然而……

裴明洲垂著眼，盯著腳下的瓦片，過了一會兒，他決定不再偷聽，給自己平添煩惱。於是站起身，剛準備一躍而下，卻不想剛一發力，腳下的瓦片突然鬆動了一下，他整個人都一歪，緊跟著腳下一滑，狠狠摔倒在瓦片上，再順著瓦片，一路咯噔咯噔地滑了下去。

浦津都看傻了。

等裴明洲從屋頂摔到地上時，屋裡的人都已經把外面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了。

所幸浦津他們反映極快，不等屋裡的人出來，他們已經一躍而下，架起裴明洲就跑，一路踩著屋頂而去，轉眼就看不見人影了。

虞無聲和烏瑕走出門來以後，外頭一個人都沒有，夜色寧靜，只有幾片瓦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虞無聲沉默片刻，撿起一片瓦，看了半晌。

裴明洲回到屋子裡的時候，還沒緩過神來。

摔得實在是太疼了！

他懷疑自己的腰椎都斷了。不過浦津檢查過了，說只是摔疼了，沒有什麼大事。

裴明洲躺在床上，閉著眼，雙手交叉疊加，視死如歸地想，應該沒有哪個皇帝會在登基前，差點把屁股摔裂了吧。

浦津他們離開以後，裴明洲才慢慢地睜開眼。

他想起虞無聲說的話。

「日後定是個明君。」

裴明洲望著漆黑的屋頂，想了很久，覺得，自己上輩子一定是因為當了明君，所以才導致了後面那些事情。

他這輩子，不打算再當個明君了。

這個明君，誰愛當誰當去！

他只要繼續昏庸享樂，無所事事，總有一天，會被趕回江南的。

這麼一想，第二天，裴明洲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也忘了這一日，就要出發去燕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