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烙鐵，燒得通紅。

裴明洲垂著眼，看著虞無聲那一張白玉無瑕的臉龐，微微垂下的眼睫，可能是因為烙鐵帶來的熱氣，正在微微顫動著。那烏黑又長的眼睫，真的跟姑娘似的，這樣一張漂亮的臉蛋，被烙上了，可就從傾城變成怪物了。

裴明洲心想，變成怪物，是不是就永遠不會離開他了。

又或者，會更加離他而去。

裴明洲想了很久，最後還是沒有把烙鐵烙在虞無聲的臉上。

其實他幻想過虞無聲遭受到疼痛時的表情，會是怎麼樣的。可他想不出來，他想不出來這樣一張總是如仙般的臉龐上，這樣一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裡，會冒出怎樣痛苦的神情。

虞無聲唯一讓他打破對「先生」二字幻想的，還是上輩子，虞無聲和謝瑛在那帳中顛鸞倒鳳時，讓裴明洲聽到的那沉悶的喘息。

不知為何，想到這裡，裴明洲突然覺得煩躁無比。

他好想殺人。

「哐當」一聲。

烙鐵連著夾子被裴明洲隨手扔進盛了水的銅盆中。

「滋啦」一聲。

滾燙的烙鐵遇到冷水，瞬間冒出陣陣白煙，連冷水都變成了熱水。

虞無聲抬起眼。

裴明洲冷冷看著虞無聲，半晌，薄唇吐出一句話：「明日一早，你隨我出城，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說完，便離開了太皇殿的後殿。

裴明洲沒有住太皇殿。

上輩子他幾乎都是在太皇殿里度過的，但今晚他不想住那兒。烏瑕一路上跟著他，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兒，也不敢問，因為感覺到這位祖宗心情不大好。

裴明洲本來是想回清華宮的。

但是走到半路，他抬起頭，突然看見了天上的月亮。

月亮又圓又大，像是銀盤一般，明晃晃地掛在天上。圓月光輝清冷，漆黑的夜空顯得格外高遠，看不見半顆星子。

裴明洲怔了一下，問烏瑕：「今日是十五麼？」

烏瑕道：「陛下，今日十六了。」

十一月十六。

裴明洲在心裡算了一下日子，他其實對上輩子的很多小事都記不清了，只記得一些大事發生的日子。再過半個月，邊境會有異動，如果沒記錯，應當是瓦剌族挑起戰亂，再集合西北六部族，一同攻打大梁的玉泉關。

那一場戰事很慘烈，雖然贏了，但大梁也是損兵折將，一場邊關戰事死了近十萬將士，因為出了個叛徒。

裴明洲想到那件事就覺得頭疼心煩。

明天再想吧。

他把目光從月亮上摘下來，看到了離月亮最近的摘星樓，突然就想上去走一走。

裴明洲道：「烏瑕，陪朕去摘星樓。」

烏瑕應聲「是」，但看了看天色，時間已是丑時過三刻，再過一兩個時辰，天都要亮了，裴明洲大概是大梁第一個夜晚不與宮妃度春宵或是好好就寢，反而跑出來看月亮的皇帝吧。

裴明洲把一群侍衛都打發走了，只留下侍衛長江枉與兩名侍從，以及烏瑕，一同前往摘星樓。

幾個人到了摘星樓底下，守衛都在打瞌睡，江枉上前大喝一聲，將這些守衛驚得魂飛魄散，一見皇帝來了，頓時嚇得都跪了下來，「陛……陛下！」

裴明洲擺了擺手。

年輕的帝王緩步踏上摘星閣，一層又一層往上走，一圈又一圈。烏瑕與江枉一路跟著，跟到最後，都有些喘息，特別是烏瑕，累得都像哈巴狗一樣喘氣了。

但裴明洲沒喊累，他們都不敢說話。

終於走到了最後一層。

裴明洲站在摘星閣最高的一層，俯瞰整座皇城，燕都城沒有宵禁，但此時此刻也已過了夜市時間，放眼望去，燈火有些許闌珊，整座城安靜而平和。而皇城中，除了偶或傳來的梆子聲，便再沒了別的聲音。

月亮又圓又大，觸手可及。

這裡是真的高，寒風凜冽，吹拂著裴明洲的臉。他的頭髮仍束著，臉頰被刺得有些疼。侍衛隊長江枉恐高，不敢往下看，綳著臉，只盡量觀察四周。

裴明洲望著這偌大的燕都。

他忽然發現，自己上輩子沒有怎麼去皇宮外走過，更別提去燕都走一走。

現在看來，燕都比他想像中的，要美很多。

裴明洲撐著欄桿，看了一會兒，問烏瑕：「這座摘星閣，是當初永和帝……朕的皇祖父在世時，江家建的吧？」

烏瑕回答：「是，正是江老江齊峰帶人為永和帝建造的。」

裴明洲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說：「朕聽人說，朕小時候，皇祖父曾抱著朕上過摘星閣，帶朕看這大梁燕都。」

烏瑕對於這件事情並不太清楚。

他入宮不過寥寥一年不到。

烏瑕不知該如何回答，看向江枉時，就見江枉綳著個身子，一臉慘白，望著遠方。

烏瑕：「……」

裴明洲其實對於永和帝裴青元抱著他上摘星閣這件事，他沒有任何印象了。

江易之禍時發的那一場高燒，把裴明洲七八歲以前的所有記憶都燒沒了，他不記得父親母親長什麼樣，不記得他的童年，不記得他身邊的所有人，更不記得和他的爺爺，大梁的開國皇帝裴青元長什麼樣，又帶他去過哪裡，做過什麼事。

幾乎所有關於童年的記憶，都是如今的江家元老，江太師江齊峰告訴他的。

不過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裴明洲覺得那些事情離他很遙遠，不記得的事情本來就很遙遠，何況是上輩子的事情。

他和江齊峰也曾有過一段忘年交的感情。

後來江齊峰病逝，江家分崩離析，裴明洲殺了江家很多人，他一直覺得沒有顏面死後去見江老江齊峰。

寒風漸微，裴明洲望著燕都城裡不滅的燈火，道：「江老跟朕說，朕小時候很活潑的，誰見了朕，都要說一聲，『小殿下生得粉雕玉琢，那麼愛笑，真是誰見了都喜歡』。」

烏瑕腦子一片混亂，他覺得自己可能是被這冷風吹得有點懵，陛下不是第一天登基嗎？江老見過他嗎？還沒有見過吧，怎麼就跟陛下說起這些事情了。

烏瑕正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時，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淡薄的聲音。

那個聲音緩緩低聲道：「江太師還說過，陛下小時候，最喜歡捉弄人，把陛下抱在懷裡，陛下會揪他的鬍子，把陛下架在脖子上，陛下會揪他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