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高氣爽，秋風微涼。

裴明洲坐在大殿中，等著江太師江齊峰帶著四大家族的領頭人前來覲見。今早是江齊峰替裴明洲擬了聖旨，說這幾日不需要上早朝，因為陛下剛登基，許多事情還不熟悉，等過上三四天，一切事宜都熟悉了，再按舊制進行。

江齊峰擅擬聖旨，本該被降罪，但裴明洲自知他沒有這個權利，和這個四大家族的領頭人對著幹。

更何況，江齊峰是他上輩子尊敬的老人家。

比起沒有留下什麼記憶的永和帝，裴明洲和江齊峰的關係更密切些。

四大家族的人還沒到，裴明洲翹著腿坐在殿上，有點兒百無聊賴。他的手指輕輕敲著龍椅的扶手，一下又一下，另一隻手撐著下頷，望著殿外的日光緩慢地從石階上挪動。

不知為何，感覺結春幼春還在偷偷看著他。

裴明洲忍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了了，轉過臉去，對著兩位小姑娘，面上露出溫柔笑容：「朕好看嗎？」

結春和幼春大驚，一抖，立刻道：「陛下恕罪。」

說完就低下頭，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裴明洲收回視線，收起笑容，面無表情。

等了大概一刻鐘，江齊峰帶著另外三人終於姍姍來遲。

江齊峰年紀大了，已近八十的高齡，裴明洲本不該讓江齊峰來，或者給江齊峰安排轎子，可江齊峰拒絕了。因為裴明洲畢竟是皇帝，江齊峰這一次親自帶著四大家族來覲見，是為他立威立面子，他若不好好抓住這個機會，將來連四大家族都鎮不住。

江齊峰拄著拐杖，在另外兩人的攙扶下，緩緩踏入殿內。

四人在殿內站定後，江齊峰抬起頭，對著裴明洲，渾濁的雙眼似有些許明亮。

裴明洲與江齊峰對視了一瞬。

他像是在江齊峰的眼中看到了些許溫柔，一種像是祖父般的眼神。

江齊峰掀起袍角，顫顫巍巍在別人的攙扶下，緩緩跪下，另外三人扶完江齊峰，也跟著一同跪下。

江齊峰先開了口，聲音蒼老：「陛下萬歲，萬萬歲。」

另外三人亦齊聲道：「陛下萬歲，萬萬歲！」

裴明洲從龍椅上起身，走到江齊峰面前，扶起了江齊峰，「江太師辛苦了。」頓了頓，轉頭吩咐：「給江太師賜座。」

結春迅速搬了一張椅子上來。

裴明洲扶著江齊峰緩緩坐下，剛想給江太師行個弟子禮，江齊峰卻握著裴明洲的手，拍了拍，渾濁的雙眼緊緊盯著他，問了一句：「老臣聽聞，昨夜虞無聲給陛下侍寢了？」

裴明洲：「……」

他現在就想把昨晚的自己拉出來打一頓，狠狠按在地上打。

裴明洲真的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想不開讓虞無聲來侍寢，還弄得人人皆知，想搞一個昏君男寵假象，雖然最後沒成，可現在一下又一下地打著自己的臉。

裴明洲抽了抽唇角，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江齊峰便握著他的手道：「陛下是不是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

裴明洲沉默片刻，道：「是，五歲以前的事情，都記不清了。」

江齊峰長嘆一口氣，「陛下小時候，當真是聰慧得很，深得永和帝喜愛，可惜……唉，真是造孽。」

福大？

命大或許是真的，卻不一定福大。

裴明洲這樣想，卻沒有說出來。

江齊峰又道：「虞無聲麼，是不是在去吳城接陛下的路上做了什麼事情，惹怒了陛下，若當真如此，老臣替他向陛下賠罪。」

說著，就要顫巍巍站起身，跪下。

裴明洲一把制止。

他問：「江太師這是何意？」

江齊峰望著裴明洲，聲音蒼老而沙啞：「陛下有所不知，虞無聲也算是老臣的弟子，他十五歲的時候從漠北來到燕都，拜入老臣門下，跟著老臣學了一身本領，年紀輕輕入朝為官，得先帝重用，一路青雲直上。老臣知道他的性子有些怪，不肯阿諛奉承，清冷孤傲，所以可能惹怒了陛下。後來，也是老臣舉薦安排他入宮當了太子太傅，本想讓他輔佐北海王裴千霆，卻不想那裴千霆非但不成器，反而差點釀成大禍……陛下奪了虞無聲的官職便罷了，或罰他幾個月俸祿也好，可當男寵侍寢這種事情，陛下方登基第一日，還是再做出如此荒謬的事情為好。」

裴明洲聽著都要笑了。

他緩緩將自己的手從江齊峰的掌心抽離出來，笑道：「不肯阿諛奉承？清冷孤傲？」

殿中一時寂靜，裴明洲回到龍椅上坐下，「江太師口中的虞無聲，和朕眼中的虞無聲，好像是兩個人呢。」

裴明洲是真的很想讓江齊峰看一看昨夜在他榻上的虞無聲。

彷彿被他拉著墜入紅塵的雪中客。

裴明洲走神了片刻，發覺自己想到了昨夜，虞無聲一身雪衣，墨發垂落，撐著在他身上，指腹擦過他的唇的模樣。

江齊峰不知道說了什麼，等裴明洲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聽見：「……陛下要學的禮、樂、射、御、書、數，當年老臣都親自教過虞無聲，且他的騎射、樂音比老臣更勝一籌，陛下可以向虞無聲學習……如若陛下要拜老臣為師，也當喚他一聲師兄。」

裴明洲：「？」

他撐著下頷，道：「江太師，朕的六藝，可不一定比虞無聲差。」

江齊峰微微一怔，「陛下自小在江南長大，怎會學過騎射？」

裴明洲沒說話。

當然不是小時候學的，是上輩子學的。

說到底，還是虞無聲親自教的。

想到這裡，裴明洲又覺得有些煩躁。

他站起身，背著手，在殿內走了兩個來回，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他身上，跟著他一起逛了幾個來回，最後，裴明洲道：「把虞無聲給朕叫過來。」

烏瑕領命退下了。

過了沒多久，烏瑕又回來了：「陛下，虞無聲到了。」

虞無聲從殿外走進來，彷彿帶入一殿的秋光，他今日依舊穿著雪白的衣裳，束了發，少了陰柔，多了清冷傲然。日光落在他的眉眼間，耀眼璀璨。

裴明洲看著這樣的虞無聲，便覺得那種自我折磨的心情又涌了上來。

他非要在眾人面前，折斷他的傲骨。

「虞無聲，」裴明洲在龍椅上翹起腿，勾了勾手指，說了四個字：

「過來，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