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靜無聲。

秋日的日光斜斜地照了進來，在玉磚上落下一道光影。虞無聲站在那道光影中，脊背挺拔，似青竹一般。

裴明洲翹著腿，輕敲著扶手。

過了一會兒，虞無聲走了過來，掀起袍角，在裴明洲的龍椅前，跪了下來。

他的膝蓋觸碰到玉磚，似乎所有人都聽見那一剎的聲響。

江齊峰張了張嘴，似乎想說話，但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來。

裴明洲抬起腳，用長靴的靴尖挑起虞無聲的下頷。

虞無聲被迫抬起頭，但沒有抬起眼，仍舊是垂著眼。

過了一會兒，裴明洲道：「聽聞虞卿的六藝不錯，改日教教朕？」

虞無聲道：「陛下若是願意學，臣自然願意傾囊相授。」

裴明洲笑了一聲，「但是在學之前，臣想先跟虞卿比較比較，方才江太師說朕肯定不如虞卿你，但是朕不這樣覺得。」頓了頓，「虞卿願不願意同朕來比試一場？」

虞無聲終於抬起眼，「陛下願意，臣自當奉陪。」

裴明洲與虞無聲對視一眼。

安靜片刻，裴明洲把腳收了回來。

他看向虞無聲身後的江齊峰，「江太師，虞無聲願意與朕比試，那便讓虞無聲與朕比試一場。」微微一頓，輕輕摩挲了一下下頷，「對了，既然是比試，自然應當下些賭注，江太師說是不是？」

江齊峰微微皺起眉，有點兒不安地看著裴明洲，聲音沙啞，「陛下想下什麼賭注？」

「若是朕贏了，」裴明洲站起身，「當然是朕不需要再學習六藝。但如果虞卿輸了……」

他繞著虞無聲走了半圈，繞到了虞無聲的背後，看著虞無聲挺拔的脊背，輕輕道：「若是虞卿輸了，朕該如何罰他呢？」

殿中的人聽得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裴明洲的語氣，彷彿已經篤定，這一場比試他能贏，而且從前一天來看，虞無聲面臨的懲罰，應當會非常可怕。

裴明洲想了半晌，沒有想到，「朕還沒有想好，不如先欠著，等朕想好了再說。」

江齊峰嘆了一口氣，「陛下……」

裴明洲打斷江齊峰的話，「六藝比試的事情，等朕休養好了再說。江太師今日來，是有事情要跟朕稟報吧？」

他回到龍椅上坐下，「方才是朕胡鬧，江太師請講。」

所有人都晃神了一瞬，方才那個惡劣又病態的裴明洲似乎消失了，取而代之坐在龍椅上的，又是那個具有帝王霸氣的年輕皇帝。

江齊峰被這個裴明洲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想起來自己這次來的目的。

他慢慢拄著拐杖站起身，向裴明洲介紹自己身邊三位家族的領頭人。第一位是年近四十的，身披鎧甲的男人：「陛下，這位是謝燕，謝老將軍的嫡次子，在朝中任驃騎大將軍，與他的兒子謝子陽共同掌燕都邊關共六十萬兵馬。」

江齊峰繼續介紹另外一位看上去不過三十的年輕人：「這位是掌鹽的徐柳意，全國的鹽路由他掌控。」

最後，江齊峰介紹一位年僅二十歲的青年：「這位是……付家，掌商的付明珏。」

付明珏穿一身青衣，看上去年紀比裴明洲還小，面容看上去也還算柔和。

裴明洲盯著付明珏看了一會兒，道：「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虞無聲跪在那兒的身影微微一頓。

裴明洲眼尖，立刻垂下眼，去看虞無聲。

但虞無聲面色無異。

付明珏拱了拱手，聲音溫和道：「陛下可能是認錯人了，臣自小在別郡長大，應當從未見過陛下才對。」

裴明洲是真的想不起來了，但他覺得虞無聲方才的那一頓，似乎有些異樣。只是現在想不起來，他也不能現在去想，便只能道：「是麼，那就是朕記錯了。」

付明珏沖著裴明洲溫和地笑了一下。

裴明洲恍惚了一瞬。

這笑容，是真的很眼熟。

可是裴明洲就是想不起來。

江齊峰介紹完了，重新顫顫巍巍站起身，要帶著另外三人重新跪下，道：「四大家族誓死效忠陛下。」

裴明洲起身，走快了幾步，把江齊峰扶了起來。

他再把另外三位也依次扶了起來。

裴明洲走到謝燕身前，望著這位面容堅毅的將軍，慢慢道：「謝子陽在邊關鎮守多年，勞苦功高，今年冬至朕便將他召回來，讓他同謝將軍敘敘舊。」

謝燕向來在軍中喜怒不形於色，可聽聞自己的兒子要被召回燕都，眼底都亮了一下，立刻單膝跪下，聲音洪亮：「謝陛下！」

走到徐柳意身前，裴明洲對這位掌鹽的徐家人沒有太多印象，上輩子，似乎只見過寥寥幾面。

裴明洲問徐柳意：「鹽路近來暢通麼？」

徐柳意不卑不亢回道：「鹽路向來暢通，陛下放心。」

裴明洲沒有再說什麼，最後走到付明珏身前。

他與付明珏對視了幾秒鐘。

依然什麼都沒有想起來。

裴明洲拂袖轉身，回到龍椅上坐著，「江太師辛苦了，朕會好好學習治國之道，日後也必當向各位好好請教。」

說完，他對烏瑕道：「備轎，送江太師回府。」

這是下逐客令了。

江齊峰其實今日來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本來想跟裴明洲敘敘舊，但是這位皇帝陛下和想像中不太一樣，脾氣有些怪，捉摸不透，有時候有些乖張，有時候又很清醒。

江齊峰只能先行離開。

離開前，他渾濁的目光深深落在虞無聲的背影上。

等四位家族的領頭人都走了，殿中終於又恢復了寂靜。

裴明洲坐在龍椅上，望著日光一寸寸地移動。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想起什麼，目光落在身前還跪著的虞無聲身上。

裴明洲從龍椅上起身，在虞無聲面前蹲下，雙手搭在膝蓋上，「那個付明珏，你認識吧？」

虞無聲抬起眼。

寂靜片刻，他難得反問了一句：「陛下為何覺得，臣認識付明珏？」

裴明洲輕哼一聲，捏起虞無聲的下頷，「虞無聲，跟朕比，你還嫩了點。」

虞無聲：「……」

又寂靜了片刻。

虞無聲道：「臣今年二十有七了。」

裴明洲還沒反應過來：「所以？」

虞無聲提醒道：「陛下比臣小六歲。」

裴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