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冰涼寂靜。

裴明洲拽著虞無聲的衣領，手微微顫抖著，也是那一瞬，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因為上輩子，裴明洲也曾見過周靜。不過那個時候，周靜是以虞無聲摯友的身份出現的，他年輕俊朗，風趣幽默，得到虞無聲的舉薦，也因為和裴明洲格外投緣，因此在軍中謀得了一個將軍的職位。

後來虞無聲和周靜一同背叛了裴明洲。

上輩子的虞無聲，是這樣告訴裴明洲的：周靜是跟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摯友，兩人情同手足，曾在漠北風餐露宿，後來因道不同便分開了，周靜遊走江湖多年，還是決定重新效忠輔佐大梁皇帝，因此回到了虞無聲身邊。

上輩子的裴明洲相信了。

可他如今才知道，自己因為相信虞無聲，把多少叛徒安插在了身邊。

可剛才，裴明洲第一次想起周靜，並不是因為上輩子，而是年幼時的記憶剎那浮現心頭，才回想起，他和少年時的周靜也曾有過一面之緣。

無論是小時候的裴明洲，還是長大後失憶的裴明洲，都叫周靜一聲，「靜哥」。

當年比起淡漠如雲的先生虞無聲，裴明洲和周靜更投緣，更像兄弟，周靜是兄長，裴明洲和周靜一起策馬，一起游城，一起醉酒。

哪怕上輩子，周靜和虞無聲一樣，都成了叛軍首領。

可不知為何，可能是因為周靜對裴明洲的傷害沒有虞無聲那麼大，也可能方才幼年的記憶突然湧上心頭，還可能是因為……周靜在要殺裴明洲的瞬間，放棄了，反而把裴明洲推下屋檐，保護了裴明洲，所以裴明洲對周靜實在是恨不起來。

他現在恨的，只有眼前的這個人。

裴明洲心想，自己說漏嘴了。

因為他經歷了上輩子，所以才知道周靜是虞無聲的摯友。

可……這輩子，虞無聲從來沒有跟裴明洲說過，周靜是誰。

不過，虞無聲應該也不會想到。

虞無聲大概只會詫異，但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是重生回來的吧。

裴明洲看著虞無聲，而對方亦定定地看著裴明洲。

一滴冰涼的水落在眼睫上。

裴明洲的眼睫顫了顫。

他抬起頭，原來是下雨了。

裴明洲鬆開手，沒有再拽著虞無聲的衣領，而是退後一步，因為腳踝的劇痛，他一下子就跌坐在地上，可他哪怕摔倒了，摔在地上，也沒有人敢上前去扶，更沒有人明白這位年輕的帝王在喃喃自語些什麼：

「是你親手殺了周靜。」

裴明洲坐在地上，抬頭看著虞無聲慢慢蹲在自己身前。雨逐漸下大了，順著下頷線滑落下來，他問虞無聲：「他是周靜，是你的摯友，你為什麼要殺他？」

「……」

虞無聲靜靜地道：「陛下，他是刺客，不是什麼周靜，他要殺了您。」

「別他媽再跟我裝了。」裴明洲又一次沒有控制住脾氣，「他們四個人從成為跟隨我出宮的侍衛開始，你應當早就認出來了，可你一直不說，還故意讓我把他們引出來，最後又把他們都殺了，虞無聲，你究竟安的什麼心？」

虞無聲的神情比方才更安靜了，「陛下，臣聽不懂您在說什麼。」

裴明洲抬起手，想再甩虞無聲一巴掌。

但是他累了，抬起的手，還沒有來得及抬起，整個人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虞無聲把裴明洲打橫抱了起來。

他不顧左臂傷口的撕裂與鮮血的流淌，開始往回走。一名暗衛趕來稟報道：「大人，另外兩名刺客已尋到蹤跡，一名已喪命，一名被活捉。」

虞無聲「嗯」了一聲，「帶回去審訊。」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兩具屍體，「這兩人，也都帶回去。」

暗衛拱手道：「是。」

虞無聲抱著裴明洲往回走，暗衛如潮水般消失在黑暗中，但其實仍舊隱匿在看不見的地方，保護著虞無聲和裴明洲。

雨下得很大，虞無聲抱著裴明洲走到巷口，牽回了自己的白馬，像當初進宮一樣，把裴明洲抱上馬背，再自己翻身上馬，傷口再次撕裂，他卻只是皺了一下眉，把身上的衣裳脫了外衣，披在裴明洲的身上，隨後再雙腿一夾馬肚，讓白馬穿透雨幕，沖著宮門狂奔而去。

虞無聲的眉眼在夜色中冰冷，沉著，同時，那雙漆黑的眼底，也閃過平時誰也見不到的火光。

回到宮中，宮內已經亂作一團。

四大家族的領頭人都到了，包括江齊峰，也在這樣的雨夜趕到了宮禁內，因為有暗衛來報，陛下的宮外遇襲了。

四大家族不能再失去一位皇帝。

這位大梁最後的皇帝。

不過當他們看見虞無聲騎著白馬，帶著裴明洲回到一路疾馳，回到宮中的瞬間，懸在嗓子眼的心臟瞬間就落了下去。

江齊峰腿一軟，幸好被烏瑕扶著，沒有跌倒。

虞無聲抱著裴明洲下了馬。

他穿一身白衣，但眼神和平日截然不同，帶著冰冷的寒意，雨水已將他渾身都打濕。

宮內燈火通明。

虞無聲吩咐：「給陛下更衣，擦藥。」頓了頓，「腳踝，臉頰，還有手臂，都有擦傷。」

烏瑕立刻領命：「是，傳太醫！」

裴明洲被虞無聲放在床榻上，仍舊沉沉地昏迷著。

虞無聲站在榻邊，垂眼看著裴明洲。

烏瑕在旁邊不安地提醒了一句：「您……的手臂，在流血，奴才為您包紮一下吧。」

虞無聲這才想起什麼，低下頭。

他把衣裳捲起來，看見手臂上被匕首扎的刀傷已經因為雨水泡發，而變得發白，皮肉外翻，看上去有些可怖。

虞無聲放下袖子，「我去處理一下，照顧好陛下。」

烏瑕立刻道：「是。」

隨後又疑惑地抬起頭，怎麼感覺……虞無聲變得不太一樣了。

虞無聲出去後，並沒有立刻處理自己的傷口。

他去了一趟刑訊司。

刑訊司亦是燈火通明，裡頭傳來凄厲的慘叫聲。在刑訊司外，大雨滂沱的屋檐下，橫放著三個擔架，擔架上是三名刺客的屍體。

除了一位被匕首刺中脖頸而死的刺客，另外兩名都是中箭而死。

虞無聲走到最後一個擔架旁邊。

渾身是箭的周靜，安安靜靜地躺在擔架上。

他的眼睛還未完全閉上。

虞無聲抬起手，幫周靜合上了眼睛。

與此同時，他慢慢低下頭，把額抵在周靜的額上，聲音很輕，很涼，「靜哥……你解脫了，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我會幫你完成的，你妹妹阿青她……現在過得很好，沒有人發現她，她是安全的。」

夜色靜悄悄的，雨聲大作，伴隨著刑訊司內凄厲慘叫。

虞無聲身上仍舊帶著血，像個從地獄中回來的修羅，慢慢睜開眼，一滴滾燙的水漬落在周靜的蒼白臉上。

他輕聲道：「還有，靜哥，有一件事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我今天終於確定……」

安靜了許久。

虞無聲道：「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