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葉下車後沒有回頭，一路跌跌撞撞，腋拐險些甩飛，人也差點摔倒，一路驚心動魄地回了家。

回到家，他開始翻箱倒櫃，把自己的證件衣服通通倒出來，再找出好久不用的行李箱，眼淚朦朧地收拾東西。

他決定了，他現在就走，回老家去，再也不會回來。

當初他畢業的時候陸霄雲想方設法地把自己弄到他創立的新公司去上班，說怕他被外面的世界迷了眼跟別人跑了，一定要把他看在眼皮子底下。

可到最後，被迷了眼花了心的反而是陸霄雲自己。

那些陪著陸霄雲跑飯局喝酒喝出胃出血，腿受傷後只能修養在家眼巴巴等著他回來的日日夜夜，原來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記得。

那個小時候總會牽著他過馬路，放學會給他買冰淇淋說要一直對他好的鄰家哥哥，怎麼沒說過，年少時鄭重許下的承諾，長大以後他就會變呢？

姜葉在抽屜里翻出一張老照片，那照片上是一高一矮兩個身穿藍白校服的青蔥少年。

比著耶笑得無比幼稚燦爛的白皙少年是彼時還在上國中的姜葉，而他身邊比他高了足有一個頭的正是已經上了大學卻還被迫穿上老舊同款校服，笑容無奈寵溺的陸霄雲。

眼淚一滴一滴將相框打濕，姜葉舉起來想將它砸了，卻最終下不了手，最後緩緩將它放下，咬牙流淚無比痛恨總是捨不得的自己。

最後他把照片壓在箱子最底下，找搬家公司叫了輛車，連為數不多的行李和一個輪椅上殘障的自己，一起回了老家。

老家在一個依靠山水旅遊業發展起來的縣城周圍，是一個民風淳樸，生活節奏很慢的小鎮。

姜葉其實很喜歡這裡，他人生大部分時光就是被奶奶在這裡帶大，背影佝僂的老人和蹣跚學步的小不點，在慢悠悠放學的路上買一根五毛錢的冰棍，手牽著手回家，直到成年以前他所有的記憶都是無比溫馨而美好。

然後是父母離婚，奶奶病重，從來沒有管過他們祖孫倆的父親再婚，帶著他出軌生的兒子回來，在病重的母親床前追問起房產證的下落。

深知兒子秉性的奶奶早就立下了遺囑，將房產證交給律師，等姜葉成年以後，他就是這套房子的主人。

這是奶奶留給他的退路，她操勞了一輩子，過度的溺愛失敗地養育出一個毫無責任心的白眼狼，但姜葉的出生給了她最後一點安慰，她接過因為被醫生說身體孱弱易夭折就被父母丟下的姜葉，放棄本該領養老金輕鬆度過的晚年生活，開始早出晚歸擺攤養活一個嗷嗷待哺的可憐稚子。

姜葉不會原諒他的，但當幾年後再次遇見這個人，他心裡還是會有一絲緊張和期待，「……爸。」

從小商店剛買完煙，提著一瓶醬油回家的姜濤被叫住時看他的眼神很陌生，過了一會才認出他來，很是錯愕驚訝:「…哦，你是小葉，你今天突然回來了？」

姜葉無法欺騙自己，他無法在對方的神態語氣里看出哪怕一點的喜悅高興，原本那一刻忐忑的心情也慢慢地平復了下去，「嗯。」

姜濤把姜葉的箱子和摺疊輪椅提上去，肥胖的身體久不運動極易出汗，他擦了擦，有些嫌棄煩躁地踢了腳姜葉的行李箱，沖屋子裡喊道:「姜青宇，你哥回來了，過來幫他把東西拿你那屋去！」

剛上初二的姜青宇此時正在激烈地打著遊戲，聞言頓時暴躁地吼道：「忙著呢，別來煩我！」

「這死孩子，一天不搞那遊戲就要了命，讀書沒半點出息…」姜濤罵道，隨便將姜葉的東西往鞋櫃邊一推，懶得再動，換了鞋才想起撐著拐杖還站在門口的姜葉，敷衍地招了招手，「自己換鞋哈。」

姜葉沉默地看著凌亂的鞋櫃，裡面屬於自己的拖鞋早已經不見。

他打開另一面櫃子，從裡面翻出有黑污漬的客用拖鞋換上，撐著腋拐慢慢走進去，他看見姜濤毫無形象地躺在沙發上，後腦勺枕著手臂，另一隻手拿著遙控器換台，啤酒肚高高隆起，頭頂朝姜葉那一面的地中海十分明顯，顯得很油膩。

姜葉曾經看過他年輕時的照片，幾乎很難把眼前這個邋遢懶惰的中年男人和照片上那個高大俊朗的青年掛上鉤。

他找了個幹凈的沙發角落坐下，看著熟悉的老舊小陽台上那幾盆小花早已經枯萎，泥土撒了一些在周圍，欄桿上掛滿了洗過的衣物，內衣褲、襪子就那樣大大咧咧地混在衣服中間，地上有還沒幹的幾灘水漬。

姜葉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安靜地看著電視機上的鬥地主講解，眼神放空，身體拘束不適，手指扣著衣服扣子在想自己回來是否又是個錯誤。

姜青宇一盤遊戲打完了，這才注意到外面來了人似的，看見姜葉，眼睛一瞬間亮了，他走過來在姜葉身邊坐下，討好地道:「哥，你怎麼忽然回來了？給我帶東西了沒？打算停幾天啊？」

姜葉一直不喜歡這個所謂的弟弟，因此態度控制不住地有些冷淡:「回來了就不走了。」

此話一出，姜青宇有些愣，就連姜濤都驚愕地從沙發上抬起頭來。

好一會，姜濤才訕笑道:「怎麼了這是，和霄雲那孩子吵架了？他做生意失敗了嗎？哎呀，年輕人嘛，有話可以好好商量……」

陸霄雲的事業狀況姜葉從沒和他們透露過，瞞得很緊，所以他們對陸霄雲經濟狀況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姜葉出車禍陸霄雲卻沒錢給他醫治那會。

既然他們問了，姜葉幹脆也就直說:「是我和感覺不合適，打算離婚了。」

姜青宇驚叫出聲:「離婚？！」

姜濤直接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氣急敗壞道：「你傻呀！和他離婚幹什麼！他缺你那一口吃的嗎？這麼多年的感情總不可能吵一架他就把你趕出來吧？不怕被街坊鄰居戳脊樑骨嗎？現在好了，離婚離婚，你一個瘸腿的殘障，離了婚誰來照顧你！這不是盡給人添堵嗎你這……」

姜葉被從頭到尾罵了一通，聽到最後，他心裡自嘲地笑了一聲。

他的手指攥到發白，表情卻很平靜，這樣的場面，他已經提前排演過很多遍：「我生活可以自理，不需要別人照顧。」

姜濤正欲再說，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個刻薄的女聲：「說得好聽，家裡突然多一張嘴吃飯，一個月得多花多少錢？你可以自理，那你能下地幹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