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里寂靜半晌。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呢？」靳偲寶還在極力勸他，「你現在生活穩定，經濟獨立，年紀也大了，說不定就懂得和人好好相處了呢？」

「大寶，不會了。」舒千望垂著頭，眼眸里幽深一片。他低聲叫靳偲寶的小名，嘴角微彎，輕輕地兀自一笑，「你小時候吃飯桌上會放一把戒尺的嗎？我舅舅家就會，我吃飯不能發出聲音，不能掉筷子，不能掉飯，不能吧唧嘴，更加不能挑食，每次做好飯，舅媽會把飯菜按大小分量平均地分配在每個人碗里，不管分了什麼，必須吃完，不吃完就一直吃，直到吃完為止，中間不允許做別的任何事，上廁所都不行。」舒千望越說眉頭皺的越深，「衣服穿一天也要幹幹凈凈整整齊齊，站立和坐著時要規規矩矩，見人開口先喊『叔叔好』『爺爺好』，和人道別一定要禮貌說『再見』，電話要等客人先掛，不能說髒話。國小考試要求100分，國中是95分以上，高中是90分以上。達不到整個假期就要天天上補習班複習，直到把所有知識點記得滾瓜爛熟。」

舒千望定定望向某處，停頓片刻，接著說：「我舅媽有強迫症，她明明不想養我，可又想要我父母的賠償金，不得不捏著鼻子把我領進家門。她不喜歡我，其實她誰也不喜歡。我也很不喜歡她，可不管我如何抗拒，如何厭惡她，她到底用漫長的歲月將我變的和她一樣了，你知道嗎？潛移默化的作用無比強大，強大到我深知這樣不好，也無力改變反抗，清醒地眼看著自己一步步墜落深淵而不得救。」

「所以，不是肖路不好，是我不好，配不上他。」舒千望平靜如水，彷彿在做檢討報告，認真，嚴謹，將對錯剖析的精準正確。

他復又合上眼，提醒靳偲寶：「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後不要再提。」

「你……」

靳偲寶識趣的住了口，笑了笑，眼中分明無半分笑意。

有的只是對舒千望的同情以及對那個女人的憎惡。

他多少知道些舒千望家的事兒，他們少時曾同住同一職工樓，世上哪有一點不透風的牆。但他也只以為舒千望的舅媽會甩臉子給他看，剋扣他零花錢，在對待舒千望學習上還是盡心儘力的，沒想到，假期的補習班原來不是出自於關心，而是懲罰。

所以，舒千望才會將聯考志願填寫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只為了有借口不回家。才會在大二那年有了固定兼職後，義無反顧的從家裡搬出去住，只為脫離那個家庭。

明明不善言談，卻毅然決然地在畢業後選擇進入銷售行業，而執意忤逆舅舅和表哥的好意去報考家鄉的公務員。

他舅舅和舅媽，甚至表哥都在體制內，一旦舒千望也考入體制內，這一輩子將永遠無法擺脫舅媽對他的掌控。

舒千望到底是不甘心的，他不甘心自己的一生永遠這樣下去，他想要尋找一種突破口，努力的讓自己掙脫出來，哪怕希望渺茫，哪怕辛苦困難，他也想換一種活法，換一種自由自在的活法。

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偶有醉鬼在街邊吵鬧怒罵，路過的車輛行人遠遠繞開，快速離去，連多餘的眼神都不給一個。

世態炎涼，人心冷漠。

人們關心的都是自己那一點點欲//望，分毫分不出半點來給不相幹的旁人。

靳偲寶先送舒千望到家，囑咐他好好休息，然後調轉車頭回家。

此刻，肖路也剛剛下車到所住酒店，他經過安靜的大廳，上了電梯，到達十二層自己的房間前，掏出門卡刷開房門，燈未開，鞋未脫，就那麼就著窗外昏黃的燈光摸到床邊，一歪身，倒進鬆軟的被褥間。

將頭埋進枕頭裡，他還是不敢相信，今天晚上他居然親了舒千望。

時間過的好快，一轉眼白駒過隙，他和舒千望已分別了整整三年。

再次見到，舒千望比三年前更成熟，更有魅力了。

唯一不變的是，他還是不喜歡自己。

肖路自嘲一笑，摸摸自己熱乎乎的臉頰。

憑什麼呀？為什麼呀？

想當年，他在大學也當選過系草。身高一八三的帥小伙，走哪兒都受人追捧，怎麼到了舒千望這裡，就成了唯恐避之不及的洪湖猛獸了呢？

他肖路有那麼差嗎？

在細想想，舒千望一開始也不是這樣避嫌的。

他們也曾愉快相處過一段時間。

肖路努力回憶著當年的初見。

那時，肖路剛進公司半個月，分到了項目一組，還沒見過出差未回的銷售部舒副經理，但傳說已經聽過無數個版本了。

什麼年輕能幹，什麼有拼勁，什麼腹黑心機，什麼為了簽單不擇手段，什麼會拉關係拍馬屁。總之惡評比好評多。

當時，肖路心中對舒千望先入為主的印象，也是鄙夷多過於欣賞的，這使得肖路更加好奇，好奇到特別想見見這位傳聞中的舒副經理。

因已種下，果就不遠了。

見面來的猝不及防，周一午飯時分的茶水間，肖路端著水杯正要往外走，和走的快又低著頭沉思的舒千望迎面碰了個滿懷。

水杯里是剛打的開水，肖路手腕處登時被燙紅一片，他怒目而視，右手指著地上一灘水跡大聲質問：「你走路不長眼睛？這麼寬的地方非往我身上撞，撞了人連句道歉也沒有嗎？」

「對不起，我走神了，你手不要緊吧？」舒千望打量一番肖路，心不在焉地開口道歉。

那時，肖路還不知舒千望遇到了職業生涯中最危機的關口。

舒千望出差半個月回到公司，迎接他的是此起彼伏的恭喜聲。

感謝他搞定利和服裝的售後收回尾款，祝賀他簽下S市的大合同，更有甚者提前恭喜他榮升銷售部經理一職。

他不卑不亢，既不自降身價妄自菲薄，也沒來者不拒照單全收，打著哈哈言明一切都聽憑公司安排。

辛辛苦苦為公司打拚五年，眼看年初銷售部經理離職，他作為副經理本該順理成章地升上去，不知為何董事會遲遲不下任命。

他沉得住氣，手底下業務員們不幹了，紛紛出主意要去討要說法。

趁著人齊，舒千望給銷售部開了個會，會還沒開完，舒千望就被頂頭上司項總叫去，啰啰嗦嗦上了半天課。不光有這段時間的業務問題，還有最近銷售部業務員們老惹事兒，讓他多管管，別出亂子。

項總烏七八糟扯了一大堆沒用的廢話，舒千望心裡卻明鏡似的通透，銷售部經理一職恐怕已名花有主，只等來人上任，項總此舉無非提醒他別惹事，別添亂，幹好本職工作。

舒千望在心裡冷哼一聲，他豈止只幹好了本職工作，他把本不該屬於自己的經理職責和工作都攬到身上，一攬就是近一年，董事會非但不感激他的額外付出，有了合適人選就想踢開他。

翻臉翻的也太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