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夠了！別給朕耍小聰明。」

皇帝眉頭緊鎖，心驚之餘怒斥一聲，還不作罷，又狠狠一摔桌上的摺子，震得桌子搖搖晃晃。

難見帝王陰鷙的神情中，隱隱流露出些許詫異，飽含怒意問道，「你自己說。為何連日不回府，在那煙花之地與伎子廝混？」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提及了友人，夏生君頓時卸了那股勁，心想成了，連忙正色道，「父皇，您誤會了。」

「俗話說的好，要用真心換真心！兒臣在醉風閣數日，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請來風姑娘為太後娘娘祝壽。這才花費了不少時間。」

「您應該也聽說過這位風姑娘吧？太後娘娘在樂理一道，頗為喜愛，廣招樂師進宮演奏。若能趁此機會獻上風姑娘，博得太後娘娘歡心，豈不是皆大歡喜？」

「我也能摘了這皇室笑柄的名頭——至少在博人歡心這方面，我也算有了一技之長。您說對嗎？」

一番花言巧語，把假的活生生說成真的，也是夏生君的技能之一。

皇帝那劍眉皺了又皺，望著笑嘻嘻等著表揚的夏生君，斥責的話卻也說不出來了，想到這孩子剛才那副模樣，頗為心累地嘆了口氣。

「……唉。罷了。」

對於九皇子紈絝皮囊底下深藏的殘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但是，他從未見過夏生君敢在皇帝面前暴露本性。

難道他已經準備周全，打算不再隱藏了嗎......

見皇帝服軟，嘆了口氣轉過身去。夏生君越發得瑟了，覺著自己又贏過一輪，開始眯著眼睛，明目張膽地，從頭到腳打量著皇帝。

這位皇帝應該不是勤練功夫的類型，人到中年，身子顯得有些瘦弱和疲憊，跟他設想中那種大腹便便的酒囊飯袋更是不同，再瞧桌上那一堆奏摺，夏生君謀反的心稍微有點刺痛了。

不過有一點很奇怪......皇帝的鬍鬚未免也太整齊了，瞧著根根分明。他都快能數清有多少根了，簡直像一根根仔細紮上去似的。讓人不禁感嘆，這就是皇族的精緻生活嗎？

想到此處，夏生君悄悄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白凈平滑，一對比確實是少了點男子氣概。

他的腦迴路還沒徹底跑得不著調，沒想到皇帝接下來的一句話，徹底毀了他應對的所有招數。

長長的一聲嘆息落下，天子不再苛責自己的孩子，而是換上一副嚴父模樣，厲聲教導著孩子：

「……榮歸，別走上你母親那條死路。」

......我的母親？

「哈，什......」

夏生君啞然失笑，正要反駁，突然間呼吸一窒，難以自控的記憶瘋狂地湧進腦海。

這段記憶對他來說，太過珍貴，太過殘忍，以至於半晌都無法自拔。

作為那個明和一中的學生，夏生君的原生家庭糟糕透頂。他生來就是個調皮搗蛋的性子，卻遇上了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家族企業聯姻。父母都是眼裡只有利益的生意人，生下他後便撒手不管，甚至寧願走後門把他塞進升學率第一的軍事化管理學校，也不想在每天三餐的時候看見他。

所以，他其實並不清楚九皇子和夏嬪之間的感情。根據現有的信息推測，九皇子的家庭環境中必然缺少父親這一角色，皇帝壓根不在乎這個小兒子，只有夏嬪手把手地將他拉扯長大。

不出意外，這位偉大的母親一定是九皇子想要謀反的絕大部分原因。

他也曾多次在心裡呼喚系統，問它發放記憶的形式是不是過於草率了些？不分時間，突如其來。更重要的是，知道了這麼多關於夏嬪的事，他卻一點也不知道她的模樣。

誰家孩子會不記得母親長什麼樣子？

系統從來沒有回應過，冷冰冰的敘述式的記憶就像是過場CG。

他很好奇那種被母親照顧的感覺，溫柔的、也許有點粗糙的手，輕輕貼在額頭上，與手掌交握，拉進懷裡，嘮叨著一切雞毛蒜皮的小事。

但他看見的，只有母親死前的模樣。

換下血跡斑斑的衣裙，夏嬪重新穿起了那件自己親手縫製的獵裝，論美觀不堪入目，實用性卻很強。但是她的腿已經沒辦法像以前一樣奔跑了，她在皇宮裡跪了太久，有人想要廢了她的功夫，給她下了慢性的毒。

她一瘸一拐的走到院子里，提著一把長劍，指向夜空中那輪明月，孤單地掛在天際。

「榮歸。」這是夏嬪為他起的字，她也不喜歡那個象徵著皇權的名字。

九皇子跟在她身後，沒有上前攙扶，還十分稚嫩的小臉凍的通紅，聽到母親的呼喚，慢慢走過來。

夏嬪放下劍，看著自己這個小大人一樣的孩子，無奈地笑了笑，「小時候給你講了太多神仙故事，不知道你會不會把那些話當真。」

「你娘我一世英名，唉，最後還是走錯了路。但是，我只是有那麼一點點、一點點的遺憾。你要明白，世上沒有後悔藥，這是我的選擇，我能接受。況且這幾年來，有你陪在身邊，皇帝還不管我們，日子也挺瀟灑的。」

「我有神機妙算，早知道自己命不好，應該也就是今晚了，熬不下去的。不過娘在走之前，要好好跟你交待一下。明明我這麼活潑，生的孩子卻天天板著個臉，像什麼話？以後要多笑，知道嗎？」

「還有很多你不懂的事情，不懂就問，向你覺得可以信任的人問。我本來還想給你留個錦囊，但是太幼稚了，就算了。」

她捧起九皇子的臉，任憑他流下的淚水浸濕袖口，用最為溫柔的語氣，打趣著交代遺言，「你記住，娘不恨誰，只恨自己不夠強。你什麼都沒必要做。好好過日子，將來你那個爹隨便分發個封地，你就趕緊跑路，去享受大好人生。」

「......娘。還有辦法能讓你活下去嗎？只要我能夠做到，拚命也要......」小小的九皇子開口，嗚咽著說不清楚。

夏嬪嘖了一聲，變了姿勢，一臉不爽的用力向兩邊拉扯九皇子的臉頰，把清秀的小臉扯成了包子。

「嘿，你娘我都要死了你還不聽話？拼什麼命啊？你的命可比我好著呢，將來一定大富大貴，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快活，這種時候說什麼拚命？」

也許是知道他們再無掙扎的餘地，九皇子不再開口，用夏嬪的話說，哭得稀里嘩啦。

夏嬪呵呵笑著，把那柄長劍扔給九皇子，哼著一首九皇子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曲調歪七扭八，一點也不好聽。然後，瀟灑地揮揮手走出院子。

再後來，九皇子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親眼看著自己離世。

她是一個人走的。

被發現的時候坐在後花園的園林里，靠著一棵大樹，周圍是遍野的、還沒有修剪過的花，向著暖陽的方向肆意生長。

就像她第一次遇見那個人一樣。她跟父親賭氣，從寨子里一個人跑出來荒野求生。正在樹下小憩，睜開眼就看到一個明黃黃的人影在偷她的燒雞吃。

男人死皮賴臉地啃著她烤的雞腿，嘴邊全是油，還誇她的手藝好，問她要不要跟他回家。

她大罵一聲，把腰間懸著的酒袋砸到皇帝的頭上。

哎呀，要是那時候把他綁進寨子里就好了。

她就只有這一點點遺憾。